第446章 朱砂染字
火炉在晋阳宫偏殿的角落里静静燃烧,偶尔爆出几点青白色的火星,旋即湮灭在沉滞的空气中。
殿内暖意融融,与外间呼啸的北风隔成两个世界。
李存勖伏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后,一身素白孝服,衬得他年轻的侧脸略显冷硬。片刻后,他手中朱笔悬停,目光落在摊开的《卫公兵法》卷页上,其间被批注的一行墨字是“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必蹶上将”。
案头另一边,摊着一本簇新的《贞观政要》,与旁边那本因反复翻阅而书页起毛、边角发软的兵书相比,这本却是书页挺括,干净整洁。
殿内侍立的宦官垂手屏息,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案前的身影。
李存勖犹豫了下,正取过《贞观政要》翻开卷,殿门便被急促的脚步声撞开。
“大王…大王。”
心腹内侍李从袭步履仓皇,脸上惯有的沉稳消失无踪,扑跪在地面上,双手高举着一份厚实卷宗,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定州、赵州二镇急变!”
李存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啪嗒落在《贞观政要》翻开的“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的“百姓”二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晕,如同凝固的血。
他面上无波,甚至没有抬头看李从袭一眼,只缓缓搁下笔,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多余颤动。
“呈上来。”
李从袭膝行几步,将那份犹带寒意、仿佛还沾着关外风雪的卷宗高举过头顶。李存勖接过,卷轴入手沉甸,信息量确实不少。
他翻开第一页,平静地扫过那些由不同密探、斥候、前线将佐以迥异笔迹仓促写就的惊悚文字。
“天佑八年元月癸未……”
“……王镕献舆图户册……”
“王处直自削王爵……”
殿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纸张翻动时那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李存勖逐行阅过,速度不快不慢,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眸子,在读到“膝行”、“叩首”、“处决”、“易帜”、“削爵”、“请罪”等字眼时,瞳孔深处才有几抹寒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最后一页翻过。李存勖缓缓合上卷宗,不过那声合拢的轻响却莫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将卷轴置于案角,动作轻缓,仿佛放下的是寻常公文。
片刻后,李存勖抬眸,目光落在李从袭因极度恐惧而伏低的背上,声音竟是平稳如初,听不出半分波澜:“知道了。”
他顿了顿,复而吩咐道:“传郭崇韬、周德威、张承业、卢质,即刻觐见。传本王口谕,此刻起,未经本王手谕,宫门落钥,任何人不得出入,亦不得向外传递只言片语。违者,立斩。”
“遵…遵旨!”李从袭如蒙大赦,踉跄着退了出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顷刻,几人次第入殿,气氛凝重。
李存勖端坐主位,一身素白在烛火映衬下格外醒目,肃杀如雪。阶下,掌书记郭崇韬、蕃汉马步总管周德威、监军使张承业、节度判官卢质肃立,适才那份卷宗也已在几人手中传递完毕,其间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
“我晋国将士…竟受此辱。”周德威古铜色的脸膛有些难以自抑的因激愤而涨红,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殿下,若非末将无能,未能压制西路军犯上,先王便不会因此出太原而陷入危地,先王若还在,萧砚彼辈何以猖狂至此?李太尉、薛侯国之柱石,竟…竟被那萧砚小儿如此折辱于雪泥之中。数千儿郎,我河东百战精锐,竟如待宰羔羊困于敌境。殿下……”
他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嘶哑:“此乃我晋国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老臣请率飞骑营精兵,星夜出井陉。接应被困将士,与梁贼决一死战。纵使马革裹尸,亦要以老臣一命洗刷此恨,以慰先王在天之灵。”
他的悲愤与自责溢于言表,使其失了平日的几分沉稳而变得过于武断。然而,素来以勇烈闻名的李存勖,此刻却静默如渊。
“德威将军忠勇,赤诚可昭日月。”
郭崇韬适时开口,复而凛然以对:“然将军欲效死战,崇韬斗胆问一句:将军出井陉,接应之后,是战是退?若战,萧砚挟新定河北之威,赵、定州为其羽翼,我军新遭大丧,士气受挫,粮道漫长,可能胜之?若退,萧砚既已勒令滞留十日,我军强行接应突围,岂非授其‘背约兴兵’之口实,引其雷霆之怒,倾河北之兵乃至汴梁禁军压境?届时,非但被困将士难救,更将引火烧身,使我河东门户洞开,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此非救将士,实乃祸国也。”
郭崇韬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周德威炽热的怒火上,也浇在每个人心头。
周德威嘴唇翕动,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重重一叹,颓然退后一步。他向来洞识兵势,何尝不知此刻出击不是明智?不过是这滔天的屈辱与自愧,几月来已然近乎将他逼疯。
“郭书记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论。”张承业苍老的声音响起,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却也是异常坚定。
“殿下,仆在河东数十年,深知先王基业来之不易。萧砚此獠,凶威滔天,其意在震慑,更在试探我河东虚实与殿下心志。我晋国新主初立,国丧未除,通文馆…唉,内部亦需梳理整饬。当此危局,宜外示恭顺以懈其心,内修甲兵以固我本。当务之急,绝非意气之争,当速筹萧砚索要的足额粮秣,即刻稳妥运抵镇州,保全被困数千将士性命。先有存人,方可图存国……”
张承业的目光扫过周德威和郭崇韬,最终再次落回李存勖身上,“忍一时之辱,非为怯懦。乃为积蓄实力,待府库充盈,甲兵锐利,民心归附之时,今日之辱,方有雪洗之机。若逞一时血勇,徒耗元气,令先王基业倾覆于一旦,老奴纵死,亦无颜见先王于九泉之下。”
节度判官卢质,也立即上前一步,声音沉稳道:“张监军所言极是。更可虑者,赵国、定州顷刻易帜,河北屏障荡然无存。萧砚下一步,必是巩固河北,虎视眈眈,剑指河东。我晋国当务之急,外则需再遣重臣,奉表输诚,言辞愈恭,贡礼愈厚,以安其心,麻痹强梁;内则需整军经武,效仿汴梁禁军改制,汰弱留强,深耕代北、云朔之地,招抚流亡,广开屯田,充实仓廪,此为抗梁之根本。万不可因一时之愤,意气用事,毁先王筚路蓝缕开创之基业。”
李存勖端坐不动,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诸臣。所谓悲愤,冷静,持重,务实,四人姿态各异,如同一幅映照着晋国在萧砚面前挣扎的画卷。
他并未急于表态,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节奏平稳得如同他的心跳。
待众人语毕,殿内重归死寂。李存勖的目光最终落在郭崇韬身上:“郭卿,依你之见,当如何处之?”
郭崇韬当即出列,语速沉稳道:“其一,认势。萧砚震慑河北,已成定局。王镕、王处直易帜,木已成舟。纠结屈辱无益,当思应对之实策。”
“其二,保军。滞留将士,皆我百战精锐,国之干城,断不可失。萧砚纵使索求无度,亦需尽量筹措粮秣,精选得力干员押送,确保十日之期安然度过。同时,密令李太尉与薛侯,务必严束部众,谨守营盘,不生事端,不授人以柄。此乃存续之本。”
“其三,固本。对外,需再遣重臣,持大王亲笔表文,火速再赴汴梁。表文措辞务必谦卑恭顺,重申臣服之心,详述‘追捕逆贼’乃国内法事,无意冒犯天威,恳请萧砚宽宥滞留将士之罪。姿态需放至最低,以懈其戒心。”
“其四,图强。对内,加速推行大王之前既定方略:整军经武于代北,汰弱留强,更定军制,苦练精兵;深耕云朔,招抚流民,广开屯田,充实仓廪,此乃长久抗梁之基石。尤以屯田积谷为第一要务。”郭崇韬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与卢质交汇一瞬。
“其五,远略。漠北布局不可废。萧砚虽威震河北,然漠北内乱深重,述里朵焦头烂额。此正是良机。可加大力度,遣精兵渗透草原,择险要建立据点,联络不满述里朵之部落。此举既可牵制萧砚北顾之力,亦可为我开辟抗梁第二战线,积蓄力量。”
“其六…”郭崇韬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李太尉与薛侯处…此番虽受辱,然其手握通文馆旧部,于漠北之事或有可用之处。大王不妨委以其联络、策划漠北渗透之责。然…”他话锋一转,“需增派得力监军随行,事无巨细,旬日一报,以观其行,以察其心。”
李存勖静静听完,眼中锐光一闪而逝。他微微颔首,“诸卿所议,皆老成谋国之言。准。”
“粮秣筹措押运之事,卢卿即刻会同户曹司,倾尽全力,三日内务必启程。周帅……”他看向犹自悲愤沉默的周德威,“选派一稳重干练、熟知镇州路径之偏将,率本部精兵护送,务必确保粮秣安全抵营。此乃数千袍泽性命所系,不容有失。”
“上表请罪、增贡之事,郭卿亲拟表文,再由本王亲自抄写,务求辞恳意切,字字肺腑。贡品按卿所言备办。张监军……”他转向张承业,“你毕竟去过一次汴梁,知晓其中关节所在,还需由你择一心腹得力内侍,持节前往,务必面呈萧砚或天策府重臣,传达孤之‘悔意’与‘恭顺’。”
“代北练兵、云朔屯田,乃固本之基,周帅、卢卿需同心协力,加速推进。所需钱粮器械,户曹、工曹需优先供给,不得延误。”
“漠北渗透之事…”李存勖眼中寒芒微闪,“依郭卿之策,李太尉、薛侯回来后,着二人全权负责联络筹划,授予便宜行事之权。此事前后,郭卿,还需你多多费心。”
最后,李存勖缓缓起身,素白的身影在王座前显得尤为挺拔。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每一位重臣。
“今日之辱,刻骨铭心。孤与诸卿,当共记此耻。然成大事者,不争一时之气。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强吴,雪会稽之耻。今日之忍,乃为他日之伸。诸卿与孤,当以此自勉!”
他言及此处,声音陡然转厉,“今日殿中所议,止于此门。若有一言半语泄露于外,动摇军心民心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散。”
“臣等遵命!”四人躬身齐应,心思各异,鱼贯退出议事厅。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间的风雪与殿内未散的肃杀一同隔绝。殿内瞬间空寂下来,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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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的目光重新落回《贞观政要》上那滴刺目的朱砂,看了很久。炭火将他素白的孝服映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周身悄然弥漫开来的、无形的寒意。他伸出手指,指腹用力抹过那点殷红,然而朱砂早已渗入纸纹深处,只留下更显污浊的晕痕。
一丝轻哼从他鼻间逸出,他猛地甩袖,拂开那本碍眼的书卷,负手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后,郭崇韬被李从袭无声引入一间狭小的暖阁。炭火依旧,但空气却比大殿更显凝滞。
门刚合拢,李存勖一直强行维持的平静瞬间崩塌。他猛地转身,抄起案上一个雕工精美的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玉屑四溅。李存勖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眼底是翻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
“萧砚!又是萧砚!萧砚!他怎敢…他怎敢如此折辱我晋国大将,视我河东如无物!视孤如无物!”
低沉的咆哮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在狭小的暖阁内回荡。这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年轻晋王,而是以前那个被彻底激怒、獠牙毕露的李亚子。
郭崇韬垂手肃立,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唯有等待君主宣泄这必然的怒火。
片刻,李存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背对着郭崇韬,看向暖阁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河东舆图,目光死死钉在镇州的位置,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更显森寒:“郭卿,父王遗物落入萧砚之手,可算麻烦?”
郭崇韬抬起眼,声音沉稳而直接,冷静道:“大王,印玺虎符,终究是死物。其分量,在于执掌之人赋予它的名分。萧砚握之在手,不过握着一枚鸡肋,而非利刃。关键在于…十三太保,先王的死讯甚或遗命,她才是唯一知晓内情之人,至于李太尉的说辞……臣还是那句话,可信,但不可尽信。而十三太保在萧砚手中,或许亦是让李太尉此番甘愿俯首受辱、不敢有丝毫异动的原因之一!”
李存勖猛地转身:“李存忍…她真还活着?”
郭崇韬迎上那目光,沉声道:“此事不难确证,且十三太保涉及先王…之死因及其人多年于先王身边之秘辛,后者更是我等所不知,萧砚既得十三太保,终究是隐患。她在其手中,如同悬于我晋国头顶之利剑。其隐患无穷”
他冷静分析道:“萧砚此时隐而不发,其意不外乎有二:其一,以十三太保为饵,要挟我晋国某人,令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甚或…迫其暗中为梁所用;其二,待时机成熟,如我晋国稍有异动,或当其欲大举北进之时,再行抛出,名正言顺讨伐,以‘替先王清理门户’之名,瓦解我晋国内部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诛心之策,比十万雄兵更可怖。”
李存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必须弄清李存忍身上的确切内容,并且,设法…销毁,或…夺回。”
他盯着郭崇韬,“此事由卿亲自负责,孤会让镜心魔调动戏伶楼所有人力、物力配合你,不惜一切代价,接触李存忍…或者,萧砚身边核心之人。孤要确切的文字,要知晓萧砚对此物的态度。”
“臣,万死不辞。”郭崇韬肃然领命。
“还有,”李存勖踱至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音飘忽,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加强对通文馆的监控,孤那位四弟、六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孤都要知道。”
他转过身,目光幽深,“依你之前所言,孤近来思索良久,亦也觉得…李嗣源之死,过于恰到好处了……”
郭崇韬没有言语,只是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
风雪终于有了止歇的迹象,呼啸声渐弱,只余下零星雪沫在空中飘荡。
镇州衙署内,巨大的沙盘前灯火通明,冯道的身影立在沙盘旁。盘中山川城池清晰可见,代表梁军新布防的蓝旗已插满了赵国四州的要害之处。
“禀殿下,赵国四州户册、田亩图、历年税赋账目、盐铁专营簿录、官仓储粮清册,已初步清点封存,正由瀛洲行台及天策府户曹司调派之精干吏员日夜核对,月内当有确数。”
“镇冀行营已由田道成将军率殿前司三千精锐入驻,扼守井陉东口要隘,营垒加固,哨探已布。”
“铁林都整编,正由李弘规主持,自原赵国镇兵中汰选健勇,辅以天策府调拨之五百老卒为骨干,装备由赵州武库拨付,操练章程已拟定。”
“赵王次子王昭诲,已于昨日由殿前司一都兵马护送,启程赴汴梁。”
“滞留晋军营地,由赵国兵马严密监视,营盘安静。晋国方面,第一批粮秣已由太原发出,正沿滹沱河水路运来,预计两日后可抵。沿途哨卡已加派双倍人手,确保粮道畅通无阻。”
冯道语速平稳,条理清晰,虽面带连日操劳的疲惫,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他坐镇瀛洲数年,统筹河北钱粮政事,于接收安置一道,早已驾轻就熟。
萧砚听完,微微颔首:“可道办事,我向来放心。赵国善后,千头万绪,春耕在即,安抚民心为第一要务。此地军政,便由卿全权主持。春耕之前,田道成、李思安、王景仁所部,皆受卿之节度。务必确保农时无虞,民心渐安,根基稳固。”
围侍左右的田道成、李思安、王景仁等将不敢懈怠,纷纷齐声领命。
冯道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殿下重托,臣冯道,定竭尽肱骨之力,抚民安境,整饬吏治,督促春耕,不负殿下信重。必使赵地,为殿下北顾之坚实屏障,而非后顾之忧。”
翌日清晨。
连日的风雪终于收敛了狂暴的姿态,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弱的阳光,映照在镇州城外长亭古道尚未开始融化的积雪上,反射的白光刺眼,空气依旧凛冽如刀,刮过皮肤带来阵阵寒意。
长亭外,冯道、田道成、李思安等文武肃立相送。
萧砚一身普通的青色窄袖劲装,外罩同色半旧大氅,腰悬岐王剑。他身后,是那百名秦王义从,人人轻甲外罩灰色布袍,背负弓弩,鞍挂长兵,铁面覆脸,只露一双双冰冷沉静的眼眸。战马喷吐着浓白的鼻息,安静地伫立在融雪的泥泞中。
队伍中,公羊左带着十数名重新调遣来的夜不收,无声地散列在前后翼护。
在他们稍后的位置,两辆马车静静停驻。先前一辆车中,重伤未愈、裹在厚裘中的李存忍,正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棚布,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车辕旁,巴戈一身墨色劲装,腰挎那柄沙陀短匕,身上已完全看不出伤势,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在李存忍的马车附近流连。
另有上官云阙和温韬混迹在队伍里,前者还在打呵欠,后者倒是一如既往的低调平凡,牵马跟随在萧砚左右,无声无息的。
“春耕在即,”萧砚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异常清晰,他目光投向东北方苍茫辽阔的原野,“我要去一趟许久未看过的北面,巡视地方,兼视察春耕,沿河南下。非十万火急军情,勿扰。”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冯道:“中枢若有要务,或河北有重大决断,直报汴梁天策府,由王妃会同敬翔、韩延徽共议决断。遇事不决,以王妃之意为准。”
冯道显然早有些心理准备,只是躬身:“臣明白。河北之事,必及时呈报王妃与敬、韩二公。”
萧砚目光随即落在田道成与李思安身上:“晋军滞留期间,外松内紧。日常供给,依约而行,不得克扣刁难,免生口实。然其营地方圆十里之内,加派双倍游骑哨探,昼夜不息。若有异动,无论大小,先斩后奏,不必请旨。”
“末将遵命。”田、李二人虽有些惊愕,但也只是各自心头一凛,抱拳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雪野中回荡。
最后,萧砚看向公羊左,语气转冷:“令夜不收沿途布设暗桩,封锁我的踪迹动向,详查所经州县之真实民情吏治。尤其留意是否有地方官吏,借筹备春耕、兴修水利之名,擅征劳役,盘剥百姓;是否有胥吏,于免税诏令之外,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是否有豪强,趁机兼并土地,侵扰农户。查有实据者,记录在案。遇紧急情状,可凭孤予你之手令,调动沿途州府厢军,即刻锁拿首恶,就地羁押。”
“卑职领命。”公羊左沉声应道,眼中精光一闪。
交代完毕,萧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胯下那匹神骏的白马轻嘶一声,昂首扬蹄。玄氅在微寒的春风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百骑肃然,如同一个精密的整体,缓缓启动。两辆马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整支队伍向着东北方迤逦而去,很快便融入了灰白苍茫的地平线。
长亭外,只留下冯道等人久久躬身的身影,以及官道上那两行清晰延伸向远方的泥泞蹄印与车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