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且看天下定会清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吝啬地漏下几缕寡淡的光。官道旁的积雪在连日晴好下加速消融,大片湿漉的黑土裸露出来,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涩,混杂着腐烂草根的气息。
涿州新昌县柳树屯,村口那株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槐树下,近百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村民瑟缩着,围住一个身着油腻皂隶服、头戴毡帽的微胖中年胥吏,争执声低哑而绝望。
那胥吏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一本同样油腻的簿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在他面前几要将腰弯到地里的一个老农脸上。
“免税?哼!”胥吏张旺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空旷的村口显得格外跋扈,“免的是正赋。秦王殿下天大的恩典,那是给安分守己的良民的,这修渠清淤的常平役,乃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关乎今年全县的灌溉,关乎秋后的收成。尔等刁民,不知感恩戴德,竟敢推三阻四?”
他油黄的脸上横肉抖动,手指几乎戳到老农白头发下的鼻尖:“误了春耕,秧苗枯死,颗粒无收,你们担待得起?还是想让全村老少跟着你们喝西北风?!”
言语间,其人猛地一拍腰间挂着的铁尺,发出铛一声脆响,惊得几个急于争执的老农浑身一抖,“速速按丁册抽人,明日卯时,带上铁锹箩筐,村东河滩集合,少一个,老子扒了他的皮!再敢啰嗦半句……”
他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狞笑道:“枷锁伺候,押去县衙大牢吃几天牢饭,看你们还硬不硬气!”
原本躬身的老农,脸上的皱纹因痛苦和恐惧更深了几分,他索性跪了下去,死死抓住张旺的裤脚,声音竟已带了几分哭腔。
“张…张二爷。行行好,行行好啊!前几年刘氏父子大战,俺四个儿子死了俩在外头,收成连着几年不到三成。去年秦王又抽大军南下打奸臣、打蜀人,几万人要走,上头又征粮,俺们咬牙交了。好容易秦王打了大胜仗免了税…就指着开春早些翻地下种,你这役一抽,家里壮劳力都走了,剩下老弱妇孺,真…真就要饿死在炕上了!秦王…秦王殿下不是下了恩旨,免了所有徭役赋税,让俺们喘口气吗?怎么还……”
“闭嘴!”
张旺勃然大怒,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老农的肩窝。老农痛呼一声,翻滚在地,沾了满身的泥泞。“老不死的!县里没发过冬粮和粮种吗?你家饿死几口了?安敢拿秦王殿下压老子?”
张旺居高临下,叉腰怒骂,唾沫横飞,“天高皇帝远。这涿州地界,县衙的公文就是王法!秦王免的是赋税,可没免了你们该出的力。这是规矩,规矩懂吗?是我们河北人自己的规矩!”
他挺直腰板,环视着噤若寒蝉的村民,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叔父,可是幽州府衙户曹司仓。当年秦王殿下在幽州起兵,扫平刘窟头父子,在高梁河杀得李存勖血流成河,远征漠北王庭的时候,我叔父就在后方给大军筹措粮草,那是实打实从龙的老功臣!”
“这幽蓟地界,是秦王殿下的龙兴之地。我们这些跟着秦王打天下的老兄弟、老部属,办点差事,轮得到你们这些泥腿子指手画脚?再敢聒噪……”他厉声呵斥身后差役,“连你一块锁了,带走!”
两名差役如狼似虎扑上,便要拖拽倒地的老农。村民眼中悲愤,却无人敢出声,只是麻木地后退,脸上写满认命。
就在这时,一个帮闲急忙凑近张旺,朝村外官道指了指。
张旺遂眯眼望去。
一支约莫十余人的马队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停了下来。马匹健壮,护卫精悍,但都穿着半旧的灰色布袍,外罩挡风的皮袄,鞍鞯普通,像是一支规模寻常的商队护卫。为首一人面容寻常,掩去了醒目的轮廓,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正淡漠地看着槐树下的一幕。
“看的眼生。”张旺嘀咕了一句,复而对身旁一人吩咐道:“去问问,做什么的,让他们莫要多管闲事。”
但他的吩咐还未落声,那马队当中,已有一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老头子带着两名同样装束的护卫策马过来。
这阵势唬得张旺手下的几个差役都是一惧,张旺却是冷笑一声,大步上前:“来者何人,岂不知此处正在办差,尔等吃得下官司吗?”
“让他起来。”公羊左看都没看张旺,只是指向那两个拖拽老农的差役。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面黑沉沉的腰牌,在张旺眼前晃了晃。
“天策府行文,不得借春耕之名擅征劳役、盘剥百姓。你是何人属下?所征何役?可有州府明文公文?役期几何?丁口每日口粮定量多少?由何处支应?”
张旺先是一惊,但待他看清腰牌上“户部河北道清吏司·丁字巡检”的字样和级别后,脸上的惊惧却是瞬间被一种混杂着轻蔑与恼怒的神色取代。
他一把推开帮闲,上下打量公羊左,嗤笑道:“户部清吏司?呵,看诸位来向,易州来的?稀奇,汴梁来的差,也配管我幽蓟的事?”
他挺起胸膛:“睁开你的老眼看看某家是谁,某家是府衙张公的亲侄!张公是谁?幽州府衙户曹司仓张预是也!当年秦王殿下在幽州龙兴,扫荡燕贼,远征漠北,我叔父就在后方筹措粮草,知道这个分量吗?你们这些汴梁来的酸丁,懂不懂规矩?秦王殿下免了赋税,那是体恤我们幽蓟子弟这些年流血流汗。可该出的力,一分不能少!这是规矩!是我们幽蓟自己的规矩!懂吗?!”
他手指着身后那群畏缩的村民,“修渠清淤,关乎收成,天大的事。轮得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手画脚?识相的赶紧滚开!莫要耽误了某家办差!否则,告你们个妨碍公务,连你们一起锁了!”
公羊左面无表情,静静听着张旺的叫嚣,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老农和面如死灰的村民,最终投向身后那面容平平的青年。
张旺也注意到这目光,遂亦是昂然去看后者,不过在看见对方有些过分年轻的面容后,心下多少还是有几分犯嘀咕,遂又清了清嗓子,“那位公子看着实在面生,不知是我幽蓟子弟还是……”
萧砚端坐马上,亦是毫无表情,仿佛眼前只是一幕无关紧要的闹剧。他只是扫了一眼张旺身后那群茫然、惶恐的农人,问道:“既是秦王龙兴之地,幽蓟优待当属最好,何故在春耕前抽丁加役?且适才远远听闻去岁秦王调兵南下的征粮一事,之前怎未在户部看见奏报?”
张旺脸色有些狐疑起来,言语也不由变得几分客气,抱拳道:“敢问阁下是……”
萧砚面对张旺的盘问,神情平淡,语气带着汴梁官话口音:“某姓李,家父忝为户部度支司郎中。奉上命,随清吏司巡查河北春耕筹备、免税诏令施行实情。”
张旺一听“户部度支司郎中”几字,到底是松了一口气,官确实不算小,但又不是其本人来,更非天策府直属官吏,而这年轻人,也顶多是个来镀金的汴梁衙内罢了。
所以他脸上的跋扈虽然稍敛,但言语仍带几分不以为然:“原来是李衙内,失敬。只是这修渠清淤,乃地方常平役,非是赋税,不在免税之列。此乃幽蓟惯例,历任节度皆然。秦王殿下日理万机,岂会管此等琐碎?”
萧砚不由失笑:“惯例?天策府颁《免税安民诏》,明令‘除正赋外,一应苛捐杂税尽行蠲免,使民得专力农桑’。‘非战急徭役’五字,张二爷莫非不识?这修渠清淤,可曾报备州府核准?可有明文载明役期、口粮?去岁南下征粮,户部又为何无档?”
张旺被问得一滞,随即冷笑:“衙内年轻,恐不知地方疾苦。这渠不修,水不通,秧苗枯死,颗粒无收,算不算‘战急’?至于报备…州府自有章程。去岁征粮乃是供应秦王亲军定霸都南下讨逆,天经地义。衙内若只凭书本说话,阻碍地方公务,耽误了春耕,这责任…恐怕令尊也担待不起吧?”
说着,他又捻须冷笑:“且说,我幽蓟政务,除秦王天策府外,乃直属瀛洲行台冯公,再不济,军务亦有王(彦章)都部署决断。休怪某家话难听,衙内若是幽蓟子弟,某家还卖你个面子。可你一个汴梁来的清吏司丁字巡检,芝麻绿豆大的差遣,有何资格干涉涿州政务?且说,某家办差,又犯了户部哪条法?”
萧砚沉默了一会,似是无言以对,最终却只是淡笑一声,然后竟是在马背上朝着张旺颔首点头:“真是好一个幽蓟子弟,好一番名正言顺的道理。倒是在下年轻识浅,不识抬举了。”
他一言便罢,却只是轻轻一抖缰绳,冷着脸继续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迤逦而去,头也不回,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公羊左收回目光,不再与张旺争辩半句,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挥手示意手下退开,向萧砚追去。
张旺拢着袖子,眯眼看着马队远去的背影,不由啐了一口:“呸,装神弄鬼!”
一旁还有差役低声询问:“二爷,可还要继续……”
“为何不继续?从汴梁来的差,刚开始哪个不是这样?且看将来……”张旺嗤笑一声,转身,对着村民的厉喝:“看什么看!都给我听好了,明日卯时,河滩集合。少一个,老子给你们全村加役期!”
村民们绝望地低下头。便是那个被踹倒的老农,也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望着马队消失的方向,那里面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也如同风中的残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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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沉沉压下,将涿州城高大的轮廓涂抹上一层黯淡的金红。
城郊官道旁,一处略显陈旧的驿站已然在望,门前挂着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昏黄不安的光晕。驿站已被提前赶到的上官云阙等人悄然控制,驿丞和侍从战战兢兢地立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萧砚一行抵达时,先遣那名派去查探的夜不收早已在简陋的厅堂中等候。见萧砚下马步入,他立刻迎上,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如连珠。
“禀主上,已查明。胥吏张旺,确系幽州府衙户曹司仓张预之亲侄。所谓春修急务,幽州府衙也确于半月前下达文书,言今春少雨,恐有旱情,命各县乡整修水利。明文规定:每户抽一丁,役期五日,府衙按丁每日支给口粮二升。”
“然,张预受命督办柳林河段后,私下命其侄张旺及心腹数人,于所辖各里加倍抽丁,每户至少二丁,役期私自延至十日,口粮则克扣大半,仅按丁每日一升粗粝发放,余者尽入其私囊。更有甚者,其以犒劳督工、器械损耗、河神祭祀等名目,向柳树屯、榆树庄、李家洼等十余村强索钱粮、鸡鸭,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夜不收顿了顿,声音更沉。
“另查,张预其人,原为刘仁恭时一粮秣小吏。主上当年起兵幽州,扫平燕地,远征漠北王庭时,其确在后方参与过部分粮秣转运,以此自诩从龙功臣。其人善于钻营,先任涿州,后升幽州司仓,其人升任后,便开始在涿州甚或幽州编织关系,其党羽多为类似背景之河北旧人,彼此勾结,盘踞要害,常排挤汴梁中枢派任之官员。据初步密报,此类倚仗旧功、阳奉阴违、借机盘剥之行径,在幽州及邻近蓟、涿、莫、檀等地,并非孤例,已成风气。名单在此。”
他双手奉上一份写满蝇头小楷的密折和几份按着手印的村民证词。
驿站昏暗的油灯下,萧砚静静地听着。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涿州城墙上摇曳的灯火,更远处,是广袤无垠、沉浸在黑暗中的河北大地。
晚风带着初春的寒意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冰冷地映照着灯下那迭厚厚的罪证和名单。
沉默在驿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向来大大咧咧的上官云阙与温韬一同垂手肃立,巴戈抱臂靠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李存忍所在的马车停在院中,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内外,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飘散。
许久,萧砚转过身,手指在那份名单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张预”的名字上。
“公羊左。”
“卑职在。”公羊左立刻躬身。
“调兖州、曹州、青州,及汴梁北镇抚司本部所有夜不收,即刻北上。锁定张预及其党羽所有罪证,人证、物证、账册往来,务必铁证如山,不容半分抵赖。”
“同时,以此案为范,按此模式,从南向北,秘密彻查河北各州县所有官吏、转任军将。所有自诩河北旧人、从龙功臣者,一个不漏。”
“若有滥用职权,盘剥百姓,对抗中枢政令,阳奉阴违之迹,无论何人,皆搜集罪证,整理名录,标注罪行轻重。沿途所经各州县,一体照办。”
“罪证确凿者,名单先报于我。人,暂时不动。”
“所谓各州刺史、安抚使、防御使……”萧砚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淡如常:“尽皆维持现状,不得打草惊蛇。若其本人涉案,一并列入名单。春耕水利之事,不得懈怠。”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北方深邃的夜空:“明日,就不按原定行程了,向南,先去瀛洲。”
一旁的温韬脸色凛然,但没有出声。
调遣的夜不收,无一例外,尽数属于河南,而河北本地的沧州、瀛洲、幽州三部居然动都没动。至于萧砚的行踪,本来各地也并不知晓,就算是冯道,也只知道萧砚在巡视河北。
“卑职领命。”但瀛洲出身的公羊左却只是肃然应声,眼中精光爆射。
连日的晴好并未带来多少暖意,融雪的泥泞让官道变得格外难行。萧砚的马队像一道灰色的溪流,在灰白与黑褐交织的河北大地上,不疾不徐地向南流淌。
沿途的田野,已能看到更多农夫的身影。他们佝偻着腰,在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上劳作,清理沟渠,修整农具,动作利落,脸上多是带着对春耕将至的期盼,但大多人的脸上也难免笼罩着青黄不接与高强度劳作而应有的疲惫。
萧砚仔细看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并未干涉,只是不时带着几骑偏离官道,去乡野间看一看,但深入乡野后,却也都尽量减少与人接触。
好在穿过莫州到瀛洲核心区域后,景象尚好。沟渠畅通,官府发放粮种的地方、农具、耕牛租赁点也秩序井然,甚是严格。
除此之外,也经常能看到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吏带着本地差役在田间地头走动,询问情况,并有乡里的里长在强调农时,摇铃催耕。
百姓的脸上虽难免有才过完冬后的菜色,但眼神里多少能看到活泛气,谈论秦王免税恩典时兴高采烈,言语间也带着对这位殿下的信赖。
实际上,在主要州府的核心地带,景象都大抵如此,政策是正常严格施行下去的,只有深入县乡或村落,情形才多少会有几分不太夸张的差异。
然而,一旦离开瀛洲的核心辐射圈,向北进入幽蓟一带,气氛便骤然一变。为了深入其中,萧砚甚至还刻意绕行了几处偏远的村庄和乡集。
在蓟州边界一个叫黑石沟的地方,几个差役正挨家挨户强征“防秋堡修缮费”,声称是奉了幽州府的命令。若有村民哀求哭诉去年收成不好,差役便一脚踹开柴门,强行捉鸡牵羊。
待行至幽州境内一个较大的乡集时,萧砚伪装成行商,在一个茶摊歇脚,听见邻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本地小乡绅的人正在低声抱怨。
“…汴梁派来的那个县丞,又是个不通实务的书呆子。竟要丈量登记各家的桑田数目,说是要核定什么‘桑丝税’,更胡言今年过后可能不按人头收税?简直胡闹!”
“哼,彼辈懂什么?咱们河北的事,还得咱们河北的老人来办。秦王殿下是咱们河北子弟拥戴起来的,这根基在幽燕!那些汴梁来的,懂什么风土人情?无非是来摘桃子、捞油水!”
“说的是!你看张司仓那边,上头虽下了免税安民诏,但该办的差事,该收的‘常例’,一点没耽误,这才叫明白人。殿下免了正赋,那是体恤,可该出的力,该尽的心意,咱们心里得有数。”
“就是,没有咱们这些老兄弟当年在后方筹措粮草,秦王殿下能那么快扫平燕地,打败李存勖?能远征漠北?饮水思源啊!殿下心里,肯定还是向着咱们自己人…”
萧砚端着粗瓷碗,慢慢地喝着浑浊的茶水。碗沿遮住了他半张脸,唯剩一双眼睛,沉静无波地将这些低语尽收耳中。
上官云阙在一旁气的牙痒痒,但萧砚没有言语,他当然没法发作,自是只能兀自灌茶。
萧砚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笃,笃,笃…
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寒意。
夜幕降临,分散各处的队伍在一个较大的村落借宿。
油灯下,公羊左、温韬准时呈上最新的密报卷宗,而迭加起来的卷宗显然越来越厚,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地夜不收上交来的信息。
幽州安次县尉王彪:原幽州军骑卒,作战勇猛负伤后转任。倚仗军功,纵容亲属强占民田三百余亩,并借保境安民之名,向商户勒索平安钱。
蓟州玉田仓曹李贵:旧州吏出身。勾结本地米商,在官府平价粜粮时以次充好,克扣斤两,中饱私囊,并虚报修缮仓廪费用,私吞治下过冬赈济粮。
涿州固安县主簿钱通:自诩河北老人,排挤汴梁派来的县令。借兴修水利之名,摊派钱粮远超府衙定额,差额私分,并暗示村民孝敬可免役。
沧州……
沿途各州县类似张旺之流的胥吏名单及具体劣迹,林林总总陈列其间,触目惊心。
一份份记载着姓名、官职、籍贯、具体罪状、证据指向的名录在萧砚案头逐渐成形,他每晚都会在灯下仔细审阅。偶尔会拿起朱笔,在某个名字上重重一圈,今夜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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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彦章与幽州府主要将佐可有参与?”萧砚放下朱笔,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案前,直到萧砚抵达幽州近郊才堪堪知晓消息,甚至还是被动得知的夜不收幽州指挥佥事付暗,伏在地上,在公羊左、温韬、上官云阙几人的注视下,其人满头大汗。
“禀殿下,据卑职所查,王都部署与主要将佐、主官,都尚算是清白,殿下大业在前,彼等又深知殿下为政之道,焉能知法犯法?至于卑职……幽蓟出此疏漏,确乃卑职之过,但若说参与这等腌臜事中,卑职却敢以脑袋在殿下面前作保!”
“起身吧,你的为人,本王信得过。”萧砚面无表情,语气依旧平静,“是本王先前严令,命尔等夜不收重心置于草原。大局为重,此等事有所疏忽,亦在情理。何止是你……”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此事,本王亦未曾深虑。”
付暗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身为最早跟随萧砚的兖州不良人元从,他可太知道萧砚这一平静之下意味着什么了。
上官云阙几人在旁边自也凛然。
萧砚起身踱至窗边,迎着晚风望着外间。临靠幽州核心的乡县,还是没人敢动心思的,借宿的这座村子人丁稠密,户口丰盈。虽是夜晚,邻里间仍透着热闹气息,鸡犬相闻,孩童嬉闹,端是好一个龙兴之地。
半晌,萧砚望着窗外灯火,却是莫名失笑:“你们说,本王对治下官吏,是否太过吝啬?”
几人看着萧砚的背影面面相觑,上官云阙捏着衣角刚欲宽慰一二,身侧温韬却是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复而抱拳沉声道:“殿下治下,凡军中将卒,皆以厚恤丰禄养之;凡州县官吏,俱按品阶优渥以待。如此恩遇,何来吝啬之说?”
“那…可是本王对这‘龙兴之地’,过于苛刻了?”
“殿下入主朝廷,天策府属官,半数出自河北;朝中超阶拔擢者,亦多为当年旧臣;殿前司定霸、归德二军,俱为河北出身的亲军,地位冠盖诸军。如此恩荣,何谈苛刻?”
萧砚略略颔首。
“如此看来,确非本王之过。”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可若非本王之过,为何不过二载光景,这所谓的‘龙兴之地’,反倒率先成了法外之域?”
温韬垂下眼帘,不再言语。或许他心中已有答案,却终究未能出口。
沉默在狭小的室内弥漫,只有外间传进来的风声、喧嚣平和声。
就在这时,巴戈快步走入,目光掠过上官云阙几人,径直禀道:“大王,李枢密到了。”
萧砚微微点头,并未言语。
旋即,一身风尘仆仆的李珽大步踏入。其人虽是在他人护卫下昼夜兼程赶来,面上却不见丝毫疲惫之色,唯有眼神锐利如鹰。进入此间后,他当即拂袖,对着萧砚深深一拜。
“臣李珽,参见殿下。”
公羊左环抱双臂,与上官云阙、温韬、付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李珽此人,不仅是中枢河南派除敬翔外的魁首,更是朝中立场数一数二的激进鹰派人物,其人现身此地,意欲溢于言表。
“公度来得正好。”萧砚的目光落在李珽身上,声音平缓,“本王有一问,近来萦绕心头,始终不得其解,需请你解惑一二。”
李珽起身,神态恭谨肃然:“殿下请问。臣虽愚钝,却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砚遂略略颔首,当着几人的面,径直沉吟发问。
“天下板荡近百年,中枢威权尽失,群雄并起,藩镇旋起旋灭,更迭不休。彼时,政权无长久之望,执政无长远之图,官吏行短期暴敛之举,尚在情理之中。然本王执政,自认根基尚稳,制度已明,当有长治之相。为何这些受本王厚待之人,却仍要锱铢必较,与民争此蝇头小利?”
李珽并未迟疑,他迎着萧砚的目光,竟是张口便清晰而答:“殿下,此非吝啬与恩遇之失,亦非苛待龙兴之地。”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案头那厚厚的卷宗名录。
“症结无非有二:
“其一,权力惯性使然。百年板荡,藩镇自专,州县胥吏权柄过重,上下其手已成痼疾。彼辈久浸此道,视盘剥为常例,视民膏为禁脔。殿下虽立新规,颁明诏,然彼等早已习惯‘天高皇帝远’之便,视中枢律令为可欺之纸文,更仗从龙旧部之虚名,以为殿下念旧,必不忍深究。此乃积习难返,心存侥幸。”
“其二,情报壁垒与监管不利。幽蓟乃至河北,自诩殿下龙兴根本,抱团排外尤甚。中枢所派良吏,多受掣肘,难察下情。而殿下倚重之元从、旧部,或因乡土情结,或因利益勾连,对此等行径或有意无意纵容包庇,乃至形成一张无形之网。地方吏治之弊,层层相护,殿下耳目又因北顾草原而力有未逮,遂使此辈如鱼得水,恣意妄为,视殿下仁政为可乘之机。”
最后,他毫不犹豫,立即斩钉截铁道:“此非小利之争,实乃旧日藩镇习气对殿下法度之侵蚀,地方保护主义对中枢权威之挑战。彼辈所争,非几斗米粮、几贯铜钱,乃是维系其不受约束、可以肆意渔利之‘旧规矩’!若不雷霆整肃,此风必如瘟疫蔓延,动摇殿下今后立国之基!”
“好一个旧规矩……”
萧砚沉吟片刻,却是笑着点头,复而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缓缓踱步。
李珽一言落尽,竟是毫不退避,继续道:“对于此症结,臣亦有解法奉于殿下。无非‘乱战诛军阀,立政清权贵’十字而已!”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温韬眸中精光骤闪。需知李珽自己,便是萧砚集团中权贵最显赫的代表之一。
李珽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只定定看着萧砚,清晰剖白。
“军阀者,拥兵自重之天下节度,不臣之藩镇也。权贵者,如臣等,乃至岐、蜀及其余诸侯治下之王公将相也。殿下欲匡扶天下,彼辈若兴戈抗阻,正以军阀处之,诛之可也。然彼辈若俯首而定,却亦如殿下此番所见河北之景,留有权贵之身,行渔利之实。若欲天下清明,吏治澄清,此等盘踞地方、侵蚀法度、动摇国本之蛀虫,无论出身旧勋新贵,皆当以权贵视之,必清之!”
萧砚踱步的身影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应李珽那惊世骇俗的“清权贵”之论。
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注视着李珽,有审视,有探究,却亦有不以掩饰的欣赏。
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但并未扩散开来,反而凝固成一种极致的沉静。
“公度,果然可托大事矣。”
而李公度本人,闻及此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慷慨激昂的承诺,只是对着萧砚,再次深深地、无比郑重地一揖到底。
——————
半月后,沧州城垣在望。
沧州地处河北东南,控扼永济渠咽喉,是漕运北上的重要节点,亦是拱卫海疆的重镇。城外运河码头上,舟楫往来如织,较之别处更显稠密。虽是初春,寒意未褪,但这片水陆交汇之处,已蒸腾起一股冬日萧索后奋力复苏的喧嚣与忙碌。
萧砚一行并未入城惊动地方,而是在城郊一处由夜不收提前控制的漕运巡检司驿站落脚。驿站临河而建,推开后窗便能看见宽阔的河面,以及河岸上正在组织民夫清淤修堤的场面。
温韬无声趋近,将两份文书置于案头。
厚的那份,是以硬皮封面装订成册的卷宗,沉重异常。封面上只有五个墨字:“河北蠹名录”。薄的那份,则是一份来自漠北元行钦部的飞书密报简讯。
萧砚先拿起那份名录,一页页翻开。
纸页翻动,沙沙作响。
幽州、蓟州、涿州、莫州、沧州…一州一县,一乡一里。墨写的名字,朱批的罪状,确凿的证据……密密麻麻,足有近千姓名,其中被朱砂圈出的主犯,竟然已达三百七十一个。
他翻得很慢,目光划过那些名字,如同在看一块块冰冷的墓碑。张预、王彪、李贵、钱通…以及更多陌生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无数像柳树屯老农那样绝望的眼神,代表着被蛀蚀的民心,代表着对他萧砚所谓匡扶天下的嘲讽。
翻到最后一页,他的手指在“张预”的名字上重重一顿。然后,他合上了名录。那一声合拢的轻响,在寂静的驿站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未置一词,踱至敞开的窗前。初春凛冽的河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漕工苍凉的号子隐隐约约,岸上劳作的民夫身影渺小如芥,他们脸上是否真有期盼,已看不真切。
更远处,是苍茫的河北大地,是他四年得以至今的根基,也是此刻最不堪入目之所。
“传信公羊左、付暗、上官云阙。”
温韬身躯一凛,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翌日,一道来自天策府的钧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同时抵达河北各州军府,枢密副使李珽加河北道巡查使,辅王彦章巡抚幽蓟。
同一天。
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整个河北道自北向南,幽、蓟、涿、莫、瀛、沧……各州驻军精锐齐出,配合着莫名遍斥河北的夜不收缇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早已锁定的目标。
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哀嚎、徒劳的挣扎,在官衙、在宅邸、在酒肆、甚至在逃亡的路上骤然爆发,又迅速戛然而止。
三百七十一名名录上朱笔圈定的主犯,上至州府佐贰、司曹主官,下至县衙胥吏、乡里豪强,可谓同时落网。
没有审问,不容辩解。他们被反剪双臂,堵住口舌,在无数百姓惊愕、又隐隐透出快意的复杂目光注视下,被押赴其曾经作威作福的州县、乡里、市集,公示罪状,验明正身,三百七十一道雪亮的刀光,在同一片天空下,于这片地域的不同角落,轰然劈落。
紧接着,三百七十一颗头颅,就如此被悬于各处乡亭、市集显要之处,示众三日。
至于名单上余下的从犯、涉案稍轻者,亦被如数锁拿入狱,按律严惩,革职流放,家产尽数抄没。所抄没之钱粮田产,被用来优先抵偿受害百姓损失,余者充入地方府库,用于春耕赈贷、水利兴修。
同一时间,李珽坐镇幽州,颁发天策府政令昭告四方,令幽、蓟、瀛、沧…凡涉案各州刺史、各级主政官,自领失察、管束不力之罪,罚俸一年,留任戴罪,即刻督办春耕安民事宜,整肃辖内吏治,务求清明。若再敢懈怠,若辖地再生此等蠹虫,两罪并罚,定斩不饶,绝不姑息。
这一动荡,几乎是莫名顷刻而起,自幽州始,经蓟州、涿州、莫州、瀛洲,至沧州,一日而止,整个河北官场,所谓秦王龙兴之地,自上而下,被血洗了个干净。
此一日前后,奔走串联者,弃官潜逃者,连结欲抗者,求情搭救者,倚功自保者……杀的杀,监的监。数百颗顶着“功臣”名号的头颅滚滚而落。
举朝秦王旧部、元勋、心腹,无论身处何地,尽皆鸦雀无声。往日喧嚣的功勋集团,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便是那些看似在此番清洗中未受波及、甚至隐隐有得势之相的河南一派,此刻,也无人敢露出半分喜色。他们紧闭府门,约束子弟,望着北方的天空,感受着那跨越黄河传来的浓重血腥与凛冽杀机,无不心底发寒,噤若寒蝉。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弥漫数州、三日不散的血腥气,笼罩在大地上空。悬挂于乡亭市集的首级,是无声却最骇人的宣告。
起初,百姓们是惊惧的。市集空了大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鸡犬都仿佛噤了声。这是长久以来对官与吏深入骨髓的畏惧,是看到如此酷烈手段时本能的颤栗。
然而,在恐惧之下,却有一股压抑了太久、几乎被遗忘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在紧闭的门扉后,在幽深的巷弄里,在深夜的炕头上,不断传递着。
“听说了吗?县里张二爷…那个张旺,在柳树屯村口,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被砍了!”
“何止张旺!幽州府那个张司仓,他那个不得了的叔父,脑袋也挂在城门楼子上了!”
“还有安次县那个王县尉,占地的那个。玉田仓克扣粮食的李仓曹……都死了!全死了!”
“是真的。隔壁村老赵头亲眼去看了告示,念给他听了。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他们干的那些缺德事,强征的役,勒索的钱,克扣的粮……桩桩件件,原来秦王都知道,是秦王殿下派人砍的!”
“秦王去了中原,竟然没忘了咱们?”
最初的恐惧,在确认了那些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如同附骨之疽的名字真的变成了城头悬挂的腐烂之物后,开始一点点融化。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欣喜,喷涌而出。
不知是哪一天,也不知是从哪个村子开始。
一个须发皆白、曾在柳树屯被张旺踹过的老农,在自家院中,拉着两个解了徭役并带回补偿粮的儿子,对着南面的方向,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却发不出声音。
一个在去年冬天因被强征“平安钱”而饿死了小女儿的中年妇人,抱着新发的、用于抵偿损失的糙米袋子,坐在门槛上,无声地恸哭,泪水冲刷着积年的悲苦。
接着,仿佛积蓄的力量终于冲破了堤坝。
田野间,埋头劳作的农人直起了腰杆,望着远处悬首的木杆,啐了一口浓痰,狠狠挥下了锄头,那力道,似乎要将积压的怨愤一同砸进泥土里。
茶摊酒肆里,人们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压抑不住的快意:
“嘿!那帮仗着功劳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也有今天!”
“秦王殿下圣明!圣明啊!”
“秦王殿下心里,到底还是装着咱们这些泥腿子的……”
就在这压抑许久后的情绪释放中,不知是谁,在田间地头劳作时,或许是解气,或许是期盼,或许是难以置信的感激,下意识地哼起了那首自唐末以来流传多年、充满无奈与绝望的旧调子:
“休问天下早晚清,休问天下早晚清……”
但这一次,哼唱的声音不再悲凉,反而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爽利。
“休问天下早晚清——”
“——且看天下定会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