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腊月十三,西苑万寿宫。
太上皇嘉靖皇帝躺在龙榻上,透过雕窗棂望着外面飘落的雪。
六十五岁的嘉靖皇帝面容枯槁如纸,惟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寒意,让他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凉的,怎么暖都暖不热,哪怕李时珍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缓急万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嘉靖皇帝的内心也是无比明了的,他的时间真的到了。
不过即便如此,嘉靖皇帝也未感恐惧。
因为这几年的时光对于嘉靖皇帝而言,就等于是自己白赚的。
而且在这些年里,故人也都陆续凋零,黄锦走了,严嵩走了,还有徐阶在前些天的时候也走了。
可以说现在能留给嘉靖皇帝有念想,有记忆的人亲人老臣,几乎也都没有了。
所以,在这样的心态下,嘉靖皇帝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走到人生最后一刻的时候,是不甘的。
相反,他还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是应该就这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离开,为自己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帝君,该服药了。”
现在还是司礼监太监李芳的手捧玉碗,小心翼翼地靠近龙榻。
嘉靖皇帝微微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不必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李芳闻言眼眶一红,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
伺候嘉靖皇帝这么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太上皇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现在他都不喝药了,可见这是真的不打算继续下去了。
“去把朕的《永乐大典》嘉靖补编拿来。”
嘉靖皇帝想起前几天赵贞吉送来的《永乐大典嘉靖篇》目录,虽然只是一部目录的检索本,但也是非常厚重的一本书。
说完这句话后,嘉靖皇帝又想到了两一本书,他又艰难地抬手指向精舍内书架,继续说道:“还有.朕的《御制道德经注》。”
李芳连忙放下药碗,背过身,偷偷的抹着眼泪,亲自去取这两本书。
这两部大书厚重非常,李芳在取过来的时候,也不得不叫来两个小太监帮忙抬到龙榻旁的小几上。
嘉靖皇帝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烫金的书皮,眼中闪过一丝满足。
他这一生,除了修道求长生,最大的成就莫过于这些典籍了。
重抄《永乐大典》,续编嘉靖补篇,又为李时珍编纂《大明药典》出钱写续.这些都将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功绩!
而且,还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丹药实在得多。
“黄锦啊”嘉靖皇帝突然开口,“你还记得朕刚登基时的样子吗?”
李芳微微一愣,他知道嘉靖皇帝叫错了自己的名字,但是李芳也不计较这些,因为在平时的时候,嘉靖皇帝就经常把他叫做黄锦。
可见,黄锦在嘉靖皇帝心目之中的地位是何其之高!
李芳跪在榻前,老泪纵横,替着黄锦回道:“老奴记得那会儿陛下才十五岁,从安陆兴王府入京,穿着素服在奉天殿即位”
嘉靖皇帝听到李芳的话后,嘴角也不由微微扬起,露出了一抹微笑,接着他又似是放松休息一般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日子。
那一年正是正德十六年,他荒唐的堂兄武宗皇帝驾崩无嗣,他这个偏远藩王的世子一夜之间成了大明皇帝的嗣位继承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嘉靖皇帝仿佛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正站在奉天殿上,面对满朝文武或轻视或算计的目光。
“陛下应以孝宗为皇考,尊兴献王为皇叔父!”
首辅杨廷和的声音如雷贯耳。
少年天子攥紧了龙袍下的拳头。
要他认别人为父亲?绝不可能!
他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那个教他读书写字、带他骑马射箭的父亲,怎能变成“皇叔父”?
欺人太甚!
“朕继的是祖宗大统,非继孝宗皇帝之嗣!”
少年嘉靖皇帝掷地有声,坚持有力的继续回道:“兴献王乃是朕生父,朕必尊为皇考!”
这场明面上像是争爹是谁,实则争权在谁的大礼仪之争持续了三年之久。
嘉靖皇帝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如何夜不能寐,研读历代礼制;如何暗中培植心腹,对抗杨廷和一党;如何在左顺门杖毙十六位反对他的大臣,震慑朝野
仿佛那就是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峥嵘岁月!
“皇爷.您没事吧?”
李芳担忧的声音将嘉靖皇帝又拉回了现实。
嘉靖皇帝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着。
那些年的腥风血雨,如今想来仍令他心潮澎湃。
“拿笔墨来。”
嘉靖皇帝突然说说道。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只要想起一件事,他就必须立刻处理一件事,要不然真到了不得不松开的时候,他想握紧都没机会了。
李芳连忙备好笔墨纸砚,扶太上皇半坐起来。
嘉靖皇帝颤抖着手,在宣纸上写下“明伦大典”四个大字。
这是他在大礼仪之争胜利后编纂的礼制典籍,确立了他生父兴献王的皇帝地位,也确立了他不可挑战的皇权。
“杨廷和夏言严嵩”
嘉靖皇帝喃喃念着这些曾经权倾朝野的名字,“他们都死了,朕还活着活到了现在。”
嘉靖皇帝又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胜利微笑。
那些想控制他、架空他的权臣,最终都败在了他的手下。
他用四十五年时间证明了一点——大明的皇帝,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傀儡。
写完了这四个大字之后,嘉靖皇帝又想到了什么。
“李芳,朕的《嘉靖实录》修到哪一年了?”
嘉靖皇帝突然问道。
“回帝君,已修至嘉靖四十年。”
嘉靖皇帝闻言欣慰的点点头。
本来这本《嘉靖实录》是不能嘉靖皇帝在世的时候修撰的。
但是考虑到嘉靖皇帝退位的日久,也考虑到嘉靖皇帝对自己身后名的惦念,所以在去年的时候,朱载坖就下旨让翰林院组织翰林编修和国子监的监生们开始修撰嘉靖皇帝的实录了。
嘉靖皇帝想着李芳的话,嘉靖四十年,那正是他退位前五年,也是“嘉靖新政”最见成效的一个年头。
这一刻,嘉靖皇帝的记忆仿佛又飘回那些励精图治的岁月。
大礼仪之争后,他任用张璁、桂萼等新锐之臣,推行一系列改革:清丈田亩,增加税收;裁汰冗官,节省开支;减轻赋税,与民休息.
“皇爷,张阁老求见。”
记忆中小太监的通报声仿佛还在耳边。
那是嘉靖十年,张璁带着南方清丈田亩的捷报入宫。全国新增纳税田亩二百余万顷,岁入增加白银一百五十万两!
“好!”
年轻的嘉靖帝很是振奋,能做到这些成绩,他觉得自己比前任强太多了!
“传旨,减免河南,陕西等地赋税三成!”
嘉靖皇帝并非不知民间疾苦的昏君。
那时候,凡是通过新政增加的收入,他大多用于减免赋税、兴修水利。
那些年,大明朝国库充盈,百姓安居,史称“嘉靖中兴”。
“李芳,朕问你。”
嘉靖皇帝突然道,“民间.是如何评价朕的?”
李芳伏地叩首,声音也带着一丝哭腔,“帝君乃千古明君,民间无不称颂.”
“说实话。”
嘉靖皇帝锐利的目光刺得李芳浑身一颤,这个时候他不想只听好听话。
“这有些文人因陛下修道之事,微有微词”
李芳战战兢兢,心中颤栗的回答着。
嘉靖皇帝呵呵一声,也是满不在乎。
不过就是一些腐儒之见罢了。
只要不是说他虐待百姓,是个暴君,那都能接受。
毕竟修道也是事实嘛!
况且嘉靖皇帝也觉得若非他修道有成,怎能活到六十五岁高龄?
怎能在大明最危难时刻,天降好大儿帮他击退企图进犯京师的俺答大军?
想到俺答汗,嘉靖皇帝的思绪又飘向嘉靖二十八年的京师保卫战。
那年秋天,俺答率着号称数十万的草原铁骑突破长城,直逼北京。
当时朝野震动,甚至有大臣提议迁都南京。
是他在西苑玉熙宫连夜召见年仅二十岁的裕王
“儿臣愿领兵出战!”年轻的裕王跪地请命。
嘉靖皇帝记得自己如何灵机一动,让裕王化名“朱三“,以京营坐营官的身份统领京营;如何暗中调集边军精锐,设下埋伏;如何在大战前夕,运筹帷幄,狭路相逢.
“陛下,裕王殿下大捷!斩首万余,俺答溃逃!”
捷报传来时,他正在万寿宫的精舍内做着法事,闻言掷法器于地,仰天大笑。
那一战,不仅保住了北京,更打出了大明的威风。
后来朝廷经略漠北,扫荡东南倭寇,重建海军,开海贸易.这些功绩,哪个不是他的默许与支持,否则岂能成功?
现在这一刻的嘉靖皇帝记忆都出现错乱,将朱载坖当年秘密出城,抢夺冯保兵权开始进行京师保卫战的事情,想成了是他亲自调度,亲自指挥的功劳.
可见有时候,有些人的口述历史,是真的只能听其事,不能信其真。
“李芳,你说朕算得上明君吗?”
嘉靖皇帝又突然问道,声音竟有些哽咽。
李芳重重叩首:“帝君文治武功,堪比汉武唐宗!”
嘉靖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
是啊,他这一生,对内整顿吏治,减轻赋税;对外击退蒙古,平定倭患;文化上重修大典,编纂药典.除了修道费些钱财,他有何过失?
“传皇帝来见朕。”
沉默许久后,嘉靖皇帝这才想起了朱载坖。
朱载坖匆匆赶到万寿宫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刚从文华殿议事归来,听闻嘉靖皇帝召见,连朝服都未及更换,连忙就来了。
而且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众文武百官,不过这些人都很默契的站在了最外面,没有跟随而至。
因为这些百官们也都清楚太上皇的时间恐怕是不多了,这个时候匆匆召见皇帝前来,十有八九是有大事。
所以,这些百官们也不敢直接散朝离开,而是默默的跟了过来,准备应对大事!
“爹。”
朱载坖来到嘉靖皇帝的在龙榻前,看着瘦得脱形的父亲,心中一酸。
嘉靖皇帝见到朱载坖来,他微微抬手,“是三儿啊.到我身边来。”
朱载坖起身,小心地坐在榻边。
他注意到嘉靖皇帝的手边还有摊开的《永乐大典》和《御制道德经注》,心中也不禁感慨伤感了起来。
显然此刻的嘉靖换地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了。
“三儿.”
嘉靖皇帝努力的想要看清身前的朱载坖,“我这一生.可有亏欠大明之处?”
朱载坖立刻正色道:“爹励精图治,开创嘉靖中兴;外御强虏,内修文治。儿继位六年,不过萧规曹随罢了。”
嘉靖皇帝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个儿子,比他想象的更出色。当年选择禅位早退,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我这些年.沉迷修道,荒废朝政.”
嘉靖皇帝罕见地自我批评,“幸而有你.”
朱载坖握住父亲枯瘦的手:“儿所做一切,皆有爹在背后支持,否则儿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成绩。”
朱载坖说的也算是大实话。
在他监国期间推行的每项改革,背后都有嘉靖皇帝的支持和默许。
要不然开海禁、建水师、平倭寇若非嘉靖皇帝默许,岂能顺利进行?
“我走后你要善待宗室,还有你弟弟他虽然远去南冥,但终究还是你弟弟。他若在那边觉得苦,想回来,你也已经要接他回来,知道吗?”
朱载坖道:“儿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谈了许多,从朝政到家事,从边防到海疆。最后,嘉靖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去吧.明日再来见我。”
朱载坖含泪告退。
他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嘉靖皇帝长谈了。
所以在告退离开之后,朱载坖也并没真的离开万寿宫,而是与一帮大臣们彼此沉默的等待在万寿宫的正殿里面。
他们彼此不言,但也彼此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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