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灯光如昼，照亮着外面的皑皑白雪。
    所有的人在这一夜都沉默的出奇，没有人主动说一句话。
    朱载坖静静的坐在龙椅上，面色木然，也没有一句话好说。
    在殿里一同等待候着的百官也是如此，高拱和李春芳分坐在左右两侧，在他们的后面也坐着几个人，而这些能够有资格坐下的人，大多也都是内阁成员或军机处大臣，以及资格资历比较老的六部尚书等。
    至于其他的官员，要么是级别不够，压根不在殿内，要么就只能默默的站着，陪着这些坐着的人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而且在这个期间里，即便是站到脚跟生疼，也没有一个人有任何的怨言。
    “太医！太医！”
    就在所有人都一片寂静的时候，精舍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呐喊。
    朱载坖等一众大臣听到这声惊恐的叫声，一瞬间都不由霍然而起，将目光看向了嘉靖皇帝的精舍方向。
    李时珍和几个太医院的太医们，在听到动静后，也立刻带着药箱就急匆匆的朝着精舍内而去。
    朱载坖也随着而动，紧张的跟在后面，一同进到了殿内。
    此刻李芳正在六神无主的抹着眼泪，神情全是无助的恐惧，直到看到朱载坖的到来，才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
    李芳激动的走到朱载坖跟前，噗通一跪，“皇爷，帝君他.”
    朱载坖伸手扶着李芳起来，安抚道：“太上皇吉人天相，不要乱想。”
    李芳连忙点头嗯嗯着，好似朱载坖的话真的有魔力一样，一下就让他安定了下来。
    躺在龙榻上的嘉靖皇帝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灵魂正在脱离躯壳。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看到了安陆兴王府的童年.看到了十五岁登基时的惶恐看到了自己坚持大礼仪之争的胜利.看到了嘉靖新政的辉煌也看到了自己修道炼丹的痴迷，最后还看到儿子立功时的骄傲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像是一个个留存在记忆深处的水晶气泡，目光所触，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这些记忆留存着的温度和当时或是激动，或是开心，或是悲伤，或是恐惧的各种心情。
    “太上皇”
    李时珍为嘉靖皇帝施针之后，轻声的呼唤了一声，将陷入到回忆里的嘉靖皇帝拉回了现实。
    嘉靖皇帝回神过来，艰难的聚集着精神，看到了在自己身前的李时珍。
    嘉靖皇帝呵呵一笑，有气无力的笑道：“这一次朕还有多久？”
    李时珍面色为难，不敢接话。
    因为他刚刚施的针就是在刺激着嘉靖皇帝最后一点潜力和精神，要不然他刚刚都撑不住了。
    朱载坖见到嘉靖皇帝清醒过来了，还能说出话来，也连忙走到嘉靖皇帝的龙榻前，紧握住了嘉靖皇帝枯瘦的手掌。
    现在这只手很冰凉，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了任何的正常人温度，握在手心里都能让人感觉到生命流逝的那种心颤感觉。
    “爹，孩儿在，您还有什么想说的话，都可以交待儿子。”
    嘉靖皇帝努力的抬眼看着近在咫尺却身影模糊的儿子。
    嘉靖皇帝艰难地抬手，指向书架最上层的一个紫檀木匣。
    一旁的李芳在看到这一幕后，他立刻会意，连忙就去将那个木匣取了过来。
    “帝君，皇爷奴婢拿过来了。”
    嘉靖皇帝盯着李芳拿过来的木盒，努力的攒着一口气，“打开”
    李芳连忙从命，将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道早已写好的遗诏。
    嘉靖皇帝又撑着身子，借着朱载坖手上的力气坐了起来，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嘉靖皇帝累的差点喘不上来气。
    朱载坖扶着嘉靖皇帝，使自己的身体为依靠，让嘉靖皇帝可以省力一些的坐着。
    嘉靖皇帝抬着手，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但这个时候的喘气，显然就是那种出气多进气好的喘气了。
    嘉靖皇帝努力止住自己喘气的气息，又艰难的说道：“给皇帝”
    李芳红着眼睛，将遗诏取出恭敬的呈给朱载坖。
    朱载坖也是恭敬的单手接着，之所以会单手，也是因为此刻的他，另一只手还在撑着嘉靖皇帝的身体。
    所以现在也只能单手接过这份遗诏了。
    嘉靖皇帝看到朱载坖接过了遗诏，脸上也露出一抹轻松的神色，他又努力的说道：“打开打开看看”
    朱载坖忍着眼泪，感觉此刻的喉咙里像是被刀割了一样，忍着哽咽的声音，回应着嘉靖皇帝。
    “是。”
    朱载坖单手将手中的遗诏打开，结果发现却是一份空白的诏书，朱载坖不禁露出了一个愕然的神情。
    同时就连近在咫尺的李时珍和就近的内阁，军机处大臣们，也都不由一怔。
    遗诏怎么会是空白的？
    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李芳拿错了！
    李芳见到这份空白的诏书时，也被吓的脸色一白，比刚刚的神情还要惊恐！
    嘉靖皇帝有气无力的笑着，“没想到吧.朕的遗诏什么都没有”
    嘉靖皇帝这句话说出之后，不仅是李芳，就连精舍内的其他官员们也都不禁松了口气。
    但是玩笑哪能这个时候开呢？
    正严肃着呢，整了一份空白遗诏，差点把人都吓死！
    嘉靖皇帝继续说道：“遗诏.朕就不写了.留给你来写.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权当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嘉靖皇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载坖的眼泪瞬间也绷不住了，从眼眶之中决堤而下。
    虽说历代大行皇帝的遗诏都是后嗣之君的大臣草拟框定出来的内容，但是多多少少还是要照顾一些先帝的颜面，写上一些好听话的。
    并且还要写上一些遵从先帝遗愿的内容，作为新朝的施政纲领由来。
    可是现在朱载坖已经在位了六年，地位本身就无比稳固。
    所以嘉靖皇帝留不留遗诏，其实都不影响什么结果。
    但是他在这个时候，还是给了朱载坖一份空白遗诏，显然他是想让朱载坖再利用一次他这位即将大行的太上皇身份，发表出一些朱载圳想干却又受限于祖制的事情。
    为朱载坖最后铺一次路。
    朱载坖理解到了嘉靖皇帝的这个心意之后，眼泪就止不住的哗哗而下。
    如此深沉的父爱，朱载坖真的感觉自己受之有愧！
    虽然他现在也跟嘉靖皇帝叫爹了，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还是没把自己真正当做过嘉靖皇帝儿子。
    他还是以为自己就是几百年后穿越过来，带有独立思想的那个朱元。
    但是现在嘉靖皇帝到死，都在想着要为他再铺一次路，朱载坖的心中此刻有多么的难受和自责，自然也是可想而知了。
    朱载坖的眼泪簌簌的落在这份空白遗诏上，难受至极的哭道：“孩儿不孝.都是孩儿不孝”
    但是此刻的嘉靖皇帝仿佛也已经听不到朱载坖自责的声音了。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亮且空洞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虚空，望着殿顶的的藻井。
    恍惚间，嘉靖皇帝好像是看见自己的父亲兴献王就站在云端向他招着手。
    嘉靖皇帝努力的伸着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兴献王。
    “父王.你来接熜儿来了吗”
    嘉靖皇帝喃喃自语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同时在这一刻，他仿佛也真的抓到了兴献王递过来的手。
    嘉靖皇帝开心露出了一抹微笑，似是一瞬间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在自己的父亲跟前撒娇邀宠的得意道：“父王.告诉你个天大的喜事，熜儿没丢你的脸，不仅守住了兴藩，还当了皇帝.还把您也追尊为了皇帝。”
    兴献王哈哈一笑，开怀至极，他蹲下身子抱起幼小的朱厚熜，一脸笑意的说道：“走吧熜儿，爹带你去找母妃好不好？”
    小朱厚熜开心嗯了一声，“好，去找母妃！”
    随着小朱厚熜的离开了，嘉靖皇帝的手也终于无力的落下了。
    他眼中的光彩也在这一瞬暗淡了下来，缓缓的合上了眼睛。
    李芳看到这一幕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放声痛哭！
    “太上皇驾崩了！”
    一时间，哭声就从宫舍传至宫外。
    朱载坖抱着失去生机的嘉靖皇帝遗体，眼泪哗哗而下，呜呜的痛哭着。
    百官在这一刻也都齐齐跪下，以头抢地，大声的恸哭着。
    随即代表着天子驾崩的八十一声钟鸣，响彻紫禁城，预示着国丧的开始，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
    此刻京师内外的雪依旧在静静的飘落着，这些雪就像是上天为嘉靖皇帝留下的哀思。
    这些雪覆盖着这座，见证了嘉靖皇帝四十五年统治的皇宫。
    一个时代，就此终结。
    高拱和李春芳在低头痛哭了一阵后，两人不约而同的起身，各自的眼眶都通红着。
    两人悲伤的对着悲痛哭泣着的朱载坖一拜，“太上皇已经大行，还请皇上节哀，以天下为重。”
    两人拜过之后，其余的官员们在这一刻也都起身对着朱载坖再拜，“皇上节哀！”
    朱载坖此刻的心情根本就没法节哀，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万箭穿心一样，除了难受和痛苦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其他的感觉了。
    现在百官对他叫着节哀，他也是真的节不下来，眼泪还是在簌簌而下，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只能难受的呜呜哭泣着。
    高拱和李春芳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这般纯孝，已经被伤到不能自已了。
    但是他们却不能任由朱载坖这样，因为朱载坖是大明的天子，天下人的皇帝，他的一生都系着天下的安危，岂能悲伤过度伤及自身？
    两人一咬牙直接起身过来，就要强行搀扶着朱载坖离开，“皇上，太上皇已经大行，还请皇上起身，命人为太上皇整理仪容。”
    但是朱载坖却不想松开一分一毫，因为他也很清楚只要自己这一松开，以后就再也碰不到嘉靖皇帝一分一毫了。
    可是，在场的百官们又岂能看着皇帝如此伤心欲绝？
    他们现在只想着赶紧将皇帝带走到另一边的殿内，让皇帝缓过伤心的心情，免得悲伤过度，伤了身子。
    百官们再次齐声跪拜：“皇上节哀，还请皇上以天下万民为重。”
    李时珍在一帮也帮着手，轻轻的将朱载坖抱着嘉靖皇帝遗体的手松开，而后又轻声说道：“皇上，这里还有臣等，一定会照顾好太上皇的。”
    朱载坖最终还是不舍的松开了嘉靖皇帝的遗体，他被高拱和李春芳搀扶着，离开了嘉靖皇帝的精舍，到了外面的殿里。
    这个时候，宫里其他的人也都纷纷赶了过来。
    陈皇后看到悲伤难过的朱载坖，也连忙过来一拜，“皇上节哀，父皇他在天上看到皇上这样，肯定也不能安心。”
    陈皇后的眼眶也泛着红，眼泪也在打着转。
    她是心疼朱载坖。
    朱载坖见到陈皇后过来，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皇后，我没有父亲了从此以后我都没有父亲了.”
    陈皇后抱着朱载坖，继续安慰道：“皇上还有臣妾，还有儿，还有钧儿，我们都会一直陪在皇上左右的。”
    陈皇后一边哭着，一边安慰着朱载坖。
    太子朱翊和福王朱翊钧他们也都害怕的看着伤心痛哭的朱载坖，在他们的记忆里，自己的父亲永远都是那么的智慧，那么的强大，那么的云淡风轻，从来都没过这样失态的样子。
    但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却哭的像个孩子一个痛哭。
    这不禁也让他们俩在心里跟着难受了起来。
    两人同时对着朱载坖一拜，“父皇节哀，儿臣一直都会和母后一起，陪着父皇，不会让父皇难过的。”
    朱载坖听到两个儿子的声音，也不由寻着声音抬起头，看着两人，这一刻的朱载坖也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
    朱载坖伸手道：“来，都起来，再去看看你的皇爷爷，记住他的样子，知道吗？”
    ——————
    求月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