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挡。
长长的拱桥上, 丹卿望着段冽定格住的脸,俯首轻轻抱了下他。
微风吹起两人乌发,飘摇着, 然后在空中交缠在一起。
丹卿有生以来,除了云崇仙人,从没有人像段冽那样待他这般好。
所以, 哪怕丹卿早已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也不想去深究。
假如他早些意识到, 是不是就可以减少对段冽的伤害?
丹卿愧疚地闭上眼, 蓦然退后两步。
他们二人在风中紧紧缠绵的发,亦兀然分离。
“对不起。”
丹卿并不想成为楚之钦,可楚之钦的命格不仅仅关系他自己,还牵扯着许多旁人的命格。
而且, 他终归是要回九重天的。
云崇仙人说得对,段冽他只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最难忘的一场雪。
纵然再不舍,这场雪,终有停的那一刻。
“云崇仙人说, 你会没事的, ”这句话, 丹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认真用目光描摹段冽深邃的五官, 仿佛要把这张脸铭记在心底深处, “你会没事的,从此以后,忘了丹卿吧!”
闭了闭眼, 丹卿擦去眼角湿润,将那粒玄黄色丹丸放入唇中。
半时辰后,陨思丹已完全发挥作用。
拱桥上,楚之钦迷茫地眨眨眼,他望着昏倒在桥面的肃王段冽,匆匆四顾,然后蹲下身,从肃王怀里取走那封书信,然后慌不择路地冲下拱桥。
浓黑夜幕里,他踉跄往前奔跑,背影很快融入无边墨色。
……
夜深,蝉鸣偶尔两三声。
昏睡在拱桥上的玄衣男子,终于徐徐睁开眼睛。
段冽不明所以地望着前方,似是对眼下这般状况,感到非常困惑。
他右臂传来酸酸麻麻的痛感,脖颈亦莫名有些僵硬。
记忆逐渐回笼,段冽猛然惊醒,阿钦呢?
想到“楚之钦”,段冽急忙起身,他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盛满惊恐和担忧。
“阿钦!阿钦……”
沿着湖畔,段冽不断呼唤。
他嗓子眼儿急得都快冒烟,额头渗出大片细密冷汗。
可风中,除了他一圈又一圈的回声,并没有任何回应。
段冽满心慌乱。
莫非他刚刚中了暗算,阿钦已被贼人掳走?
但以他的武力,倘若有人接近,就算不敌,也不至于毫无察觉?除非……
段冽立刻否定,不可能,阿钦他……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慢动作地抬手,在胸口摸了摸,空的。
被他随意塞进怀里的那封密信,不见了。
面色灰白,段冽怔怔定在原地,仿佛一具失魂丢魄的空架子。
在湖畔孤站许久,段冽快马赶回肃王府。
他召来林行,让他带领暗卫,立即撤离京城,到安全地点落脚。
林行大惊失色。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形势已严峻到如此地步了吗?竟让殿下不惜动用这下下之策?
林行有心问个明白,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肃王殿下,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周身染满冰霜,一双眼死气沉沉,就像暴雨来临前的压抑天空。
楚公子呢!
殿下找到他了么?
莫非楚公子已遭遇什么不测……
林行不敢再猜想,更不敢多问。
他拱了拱手,利落执行命令。
“你们先走,不必等我。”在林行踏出门槛前,段冽面无表情道。
“可是……”林行犹豫一瞬,颔首道,“属下遵命。”
没有点灯的屋子被黑暗吞噬。
段冽坐在高位,他姿势端正,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
一阵风冷不丁拂来,把木窗敲打得砰砰作响。
段冽蓦地拧眉。
他粗鲁地扯下腰间香囊,倒出一颗雪卵石,将之紧紧攥在掌心。
他握得极其用力,甚至能感受到石子摩擦肌肤的痛意。
小小一块雪卵石,很快捂得发热。
段冽木然地把它放到唇边,一双冷幽寒眸,厉如鬼魅。
“阿钦,天亮前,你若回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间一点点流淌。
窗外就连蝉鸣声都已消失殆尽。
段冽还是没有动,就这么一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晨光熹微,天色渐亮。
王府外,陡然传来沉重的队列脚步声。
彻夜未眠,段冽面色更加阴沉肃穆。
他静静望向庭院里的槐花树,忽然扯了扯唇,自嘲般轻笑。
整理好皱乱衣袍,段冽推开门。门外,满满都是持剑对准他的朝廷侍卫。
这一夜,段冽没有等到他的丹卿。
他等到的,只是捉拿他下狱的旨意。
……
同一时间,端王府邸。
浅青色衣袍的小公子走出客房,他伸了伸懒腰,似是发现什么,饶有兴致地蹲在台阶下,盯着一小簇青草研究。
“在看什么?”温润儒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小公子吓得险些跌倒在地。
他羞得满脸绯红,又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这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回二殿下,阿钦只是见这丛野草生得好,便多看了几眼。”
段璧笑如春风拂面:“原来如此,阿钦,你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楚之钦性情单纯,向来不擅长撒谎,他想点头,可那双澄澈的眼眸,却布满郁色。
段璧关切道:“阿钦和我还不肯说实话?若是哪里不适,你尽管告知我便好。”
楚之钦摇了摇头,有点小郁闷道:“殿下府上一切都好,只是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恍惚间,似乎听到冰冷又可怕的声音……”
“难为阿钦为我受苦了,”段璧了然上前,他轻轻为他摘去发上的落花,安抚道,“你别怕,肃王已锒铛入狱,他活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楚之钦瞪圆眼睛,他拍了拍胸口,似松懈似感叹道:“真可怕啊!”
两人又说了些话,段璧有要事处理,先行离开。
楚之钦痴痴望着那抹背影,嘴角挂着甜蜜笑意。
可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心口陡然传来尖锐痛意。
慌忙扶住一棵树,楚之钦疼得直弯腰。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脏仿佛藏着什么东西,疯狂地想要撞破而出……
楚之钦的生活极其简单。
他的世界里,只有花草与端王段璧。
端王让他留在王府,他自然开心得欢天喜地。
闲暇时间,楚之钦莳花弄草,待端王忙完朝事,他便围着他团团打转。
他看书,他作画。
他处理公务,他便研墨。
这日上午,段璧罕见地留在府中,两人用完早膳,段璧为难地对楚之钦道:“阿钦,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做一件事?”
能为心爱恋慕的人解忧,楚之钦自然乐意之至。
“殿下想让我去狱中,见肃王?”
提及段冽时,楚之钦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退缩之意。
只要想到那尊修罗阎王,楚之钦就吓得腿肚直打颤,但他实在不忍段璧失望,便强压着内心恐惧道,“既然是殿下让阿钦去,那阿钦当然愿意。”
段璧感动地摸摸他头:“阿钦对我真好。”
酷暑,天气炎热。
暗牢内却散发着森森寒意。
楚之钦捂住口鼻,他讨厌空气里的那股血腥味儿,熏得他几欲作呕。
狱卫领着他,走到最里间囚牢。
钥匙钻入锁孔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囚牢里的那个脏污男子,正歪斜斜地靠在囚牢墙角,他明显听到声音,却毫无反应。
满身的新伤旧伤,大约使他动作格外迟钝。
“楚公子,进去吧!”
在听到楚公子三字的瞬间,那团脏污黑影猛然颤了颤。
楚之钦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踏入囚牢之中。
狱卫见他娇生惯养,怕得都快瑟瑟发抖,好笑道:“楚公子莫怕,肃王双手双脚缚有锁链,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小人就在附近,您若害怕,呼叫一声,小人便来了。”
得到狱卫的承诺与鼓励,楚之钦勉强弯腰,走进这间小小笼子里。
他不敢靠近段冽,走两步,便驻足不前。
“你,醒着吗?”楚之钦小心翼翼看着那团人影,颤抖着问。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楚之钦试探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臂,“你……”
哗啦啦,男人双脚间的锁链被拖动,猛然发出刺耳噪音。
楚之钦吓得连退四五步,直至脊背撞到冰冷铁柱。
他这般胆小畏惧的反应,终于换得淡淡一声嗤笑。
光线昏暗,那双猩红阴骘的厉眸,被乱发遮挡,散发出诡谲的恨与怒。
若楚之钦此刻能看见,势必吓得尖叫连连。
稳住心神,楚之钦牢记段璧嘱咐,他把原话复述给肃王听:“通敌叛国,是死罪。殿下何必把全部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殿下并不是真正的主谋,只要殿下将实情全盘托出,是可以得到赦免的。殿下,活着难道不好么?”
“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男人嗓音喑哑粗粝,他喉口仿佛被石沙碾压过一般,听得让人难受。
楚之钦愣住,没办法,他只好往前走了两步,重新复述一遍。
可肃王仍是那句话,听不清。
想到信任他、等着他好消息的端王,楚之钦咬着牙,忍住恐惧,直接站在段冽面前:“二殿下说,通敌叛国是死罪,只要……”
眼前陡然掠过一道暗光。
天旋地转间,所有话语戛然而止。
楚之钦像是被一头凶狠野兽猛扑在地,男人压在他身上,双手死死钳住他脖颈。
他又痛又怕,却无法出声,只能默默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