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 丹卿睡得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仿佛徜徉在温柔春日,头顶是蔚蓝的天,云朵白又软, 四周有清澈溪水,还有沁人心脾的芬芳花香。
比起身体上的惬意,丹卿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归属感。
就好像回到了家。
可家是什么呢?
丹卿曾经对家的定义, 是段冽。
有段冽在的地方, 他内心便无比宁静。
然而睡梦里的那股感受, 却与丹卿经历过的, 迥然不同。
睁开眼,几乎是瞬间,丹卿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流失的修为与灵力,不知不觉, 竟已蓄满。
不等丹卿震惊,他又发现,他正躺在一间陌生床榻,脖颈似乎枕着软软暖暖的一截什么东西。
脊背倏然僵硬,丹卿整只狐狸都不太好了。
这无疑是男人的臂膀,手腕苍劲瘦削, 指节挺拔漂亮, 掌心还半握着火红凤凰翎。
是容陵神君。
丹卿懊恼地抱住头。
他记不起他是何时睡着的, 更想不起他为何变回了人形, 又哪儿生出的胆子竟敢躺在容陵榻上, 他是疯了么?!
许是心虚, 丹卿开始变得草木皆兵。
一阵风拂来,吹动绛紫色纱幔摇曳。丹卿以为容陵清醒,他吓得顷刻化作原形, 倒回床榻,还用毛茸茸尾巴遮住双眼,熟练装睡。
容陵确实是醒了。
或者说,他并没有失去意识。
神仙无须深眠,他只是闭目养了会神而已。
瞥了眼蜷缩成团的雪狐狸,容陵没有戳破丹卿的伪装。
他记忆里的这只青丘狐狸,似乎总是如此胆怯,面皮也薄。一旦发生什么事,他就像只蜗牛,下意识缩回壳里,假装无事发生。
容陵并非段冽,丹卿好像也不完全是凡尘的丹卿。
九重天这样的地方,好像总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个人。
略施仙诀,容陵抚平皱巴巴的袖子,转身刚踏出两步,他又折回塌边,俯首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狐狸。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生出两分恶趣味。
比起凡尘楚之钦的从容淡定,这样弱小胆怯的小狐狸,好像更能激起他内心的欺负欲。
时间缓慢流逝,丹卿能感觉到,它头顶的那股灼热视线,还没消失。
全身酸麻,小狐狸绷紧四肢,努力保持原状,内心则生出些惶恐不安。
太子容陵到底在看什么?
他怎么还不走呢!
丹卿忍到濒临极限时,它突然被男人抱了起来,伴随这个动作,这场世纪般漫长的沉默,终于宣告结束。
丹卿松了口气,可下一刻,他落回原地的心,猛然又提到嗓子眼。
等等,容陵抱它做什么?
丹卿心如死灰,偏偏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
就这样纠结了一路,丹卿已然被容陵抱到雍涵殿。
这年头的灵兽都凶猛得很,它们自尊心极强,被神仙摸两把就得炸毛决斗。
九重天的神仙们根本惹不起,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屑于养那些没开智的小动物。
所以当容陵抱着小狐狸进殿时,诸位神仙明显愣了下,然后个个看直了眼。
居然是真的灵狐啊!
这狐狸生得极漂亮,通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还特招怜爱地把脑袋埋在太子容陵胸膛,怎么都不肯露脸。
如此羞答答又软糯的模样,一点都不像那些心高气傲的凤凰仙鹤!
想摸,超想摸!
面对诸仙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容陵视若无睹,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把紫葵草始末告知众人。
一旦查清源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应对。
栖梧殿聚集的这帮神仙们,由各殿派遣而来,皆有所长。
魔界既然能用上古气息控制紫葵草,他们自然也能找到解决方案。
容陵临走之际,几个神仙欲言又止。
眼见容陵即将跨出雍涵殿门槛,粉衫仙子酡红着脸,冒昧开口道:“殿下,您的狐狸真漂亮!请问殿下是如何驯服它的呢?它好乖啊!都不咬人的。”越说越激动,粉衫仙子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她杏眼睁得圆圆的,恨不能从容陵怀中把团子抢过来,狠狠揉两下。
容陵还没开口,丹卿却有些坐不住了。
不好,它是不是给同胞丢脸了?
同为灵兽,丹卿很能理解同胞的想法,它们又不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凭什么要被随意摸摸抱抱呢?为什么这些神仙不让它们也薅薅头发呢?
灵兽的尊严,丹卿自然也有捍卫的责任。
思及此,丹卿张开毛茸茸狐狸嘴,想也没想地咬住容陵手背,作出一副凶残的模样。
诸仙:……
丹卿没下重口,却在容陵右手留下两颗小牙窝,还挺深。
咬完,小狐狸把脑袋一撇,端得是娇贵又傲慢。
容陵挑了挑眉梢,倒也没说什么。
诸位神仙却讪讪垂下头,不敢再看。
呃,是他们错了。原来就连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养只毛茸茸,都得百般迁就纵容,那他们这群小神仙,家里没猫没狗也就很正常了。
回程途中,气氛万分尴尬。
丹卿再没脸装睡,此时他若化作人形道歉,岂不窘上加窘?
总不能让容陵神君咬回来吧!
蔫蔫缩在容陵怀里,丹卿试探着伸出爪子,它用肉垫揉了揉容陵手背牙印,就像一只真正的小宠物,试图讨主人的欢心。
容陵眉峰微跳,心脏仿佛也被那股柔软触及。
不易察觉地勾勾唇,容陵突然觉得,养只宠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冀望山。
容陵带丹卿离开后,靳南无孤身在山巅站了许久。
他烈焰般赤红的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不知要飘向何处。
暮色四合,靳南无缓慢踱着步,来到葡萄园。
视线略过一处处熟悉景致,靳南无嘴角勾起几缕笑意。
今日看到容陵,靳南无才意识到,距离容廷陨落,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久到容陵都已变成,他完全陌生的大人模样。
可靳南无却时常觉得,光阴仍停留在他与容廷初识的那一刻。
那时,他和容廷同在西天进学。
大家都是凡尘少年的年纪,青涩又懵懂,爱玩爱闹,胸中总有许多使不完的意气与较量。
除了九重天太子容廷。
容廷是个呆板的怪胎,也是个装腔作势的奇葩。
他很孤僻,从不犯错,也不跟他们厮混在一起。
人人都打瞌睡的讲堂,他坐姿挺拔,听得聚精会神,像一株永远都不会弯曲的松柏。
如果说容廷端方稳重,是优秀的楷模,那靳南无,无疑就是反面例子。
在不学无术的大帮纨绔仙二代里,靳南无是所有神佛都头疼的存在。
他不仅自己吊儿郎当,还有本事把天界未来的栋梁们,都带得不思进取。
当然,容廷是个例外。
前百年,容廷与靳南无井水不犯河水。
容廷好学,却不强迫别人和他一样认真。
靳南无整天被老爹耳提面命,说耽误谁都不能耽误九重天太子,他虽不屑,却也勉强听进了耳。反正像容廷那种一板一眼的书呆子,靳南无也没有兴趣招惹!
直到偶然间的一场历练,靳南无很不幸,竟与容廷分到同组。
最可怕的是,这场历练,竟长达两年之久。
一想到要与容廷朝夕相对两年,靳南无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临行前,靳南无跟狐朋狗友们,在书院饮酒作乐。
喝到尽兴处,靳南无拎着酒坛,心塞道:“你们倒好,成双成对的,唯独老子落了单。”
有人嬉笑调侃道:“南哥您也是成双成对的啊,和容廷太子哈哈哈。”
靳南无啐了两声,气得想摔酒坛,他从喉口溢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得了,就容廷那张死鱼脸,我看一眼都反胃恶心。天族太子了不起吗?老子不也是未来山主么?对了,跟你们讲件搞笑的事,他走的每一步路,距离都相等,啧啧!是不是很搞笑?他一天不装会死吗?还有那晚宴席,他明明很想再吃一块蓬莱芸豆糕,结果他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默默别过头。讲真,老子真不知道他整天都在端着些什么,别别扭扭,像个没用的娘儿们。”
空气陡然寂静。
靳南无说得慷慨激昂,一番话说到尾,他才察觉气氛不对。
夜色幽凉,靳南无似有所觉,蓦地转过头。
漫天月光纷纷似雪,白衣男子站在凤凰枝叶下,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
清风摇曳树影,他脸颊被暗色遮掩,始终看不清表情。
很久以后,靳南无才明白,容廷从未刻意控制步履,从他记事起,他一直都这样走路。若不是那晚,容廷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还有那块蓬莱仙豆糕,不是容廷不想品尝,而是他不能。
身为九重天太子,天帝天后一直教导他,克制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能力。他可以不是九重天最厉害的神仙,但他必须时刻保持理智,这样,九重天方能在他引领下,永垂不朽。
回忆如同汹涌缠绵的水,把人包裹得喘不上气。
靳南无仰望苍穹,目不转睛。
今夜月光真美!就像那晚的容廷,孤寂寂站在凤凰树下,坚韧又脆弱。如月色般,狠狠击中他的心。
脚边空酒坛越来越多,靳南无醉意朦胧,终于卧倒在葡萄藤下。
他紧紧闭着眼,眼角蓦地渗出两道泪痕。
清风徐徐,不知过去多久,靳南无从昏睡中醒来。
狼狈起身,靳南无踉跄着往前行,他自嘲一笑,像是低喃,又像是在质问:“为什么,就连在梦里,你都不愿意再见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