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陵万万没想到, 他竟会在这里看见丹卿。
有一瞬间,容陵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那位正与旁人言谈甚欢的年轻小公子, 并非丹卿,只是与丹卿容貌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毕竟,容陵从未见过这样的丹卿。
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向来喜好低调温润的装扮, 衣袍也大多以饱和度低的绿色、蓝色为主。
丹卿就像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 澄澈明静, 有着纯天然无需修饰的姿态。
他是能治愈人心的清风明月,而不是甫一出场,便光彩夺目、惊艳四座的红玫瑰。
容陵视线凝在红衣灼灼的年轻公子身上,他眼也不眨地盯着, 不曾丝毫挪移。
容陵漆黑的眼瞳里,逐渐倒映出一双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他们并肩同行,言笑晏晏,俨然一对容貌超群、绝世无双的璧人。
红衣小公子大抵不知,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锁定住他。
此时此刻, 小公子微歪着头, 注意力全在身旁白衣仙君身上。
不知白衣仙君说了些什么, 红衣小公子倏然一笑, 他漂亮的眼梢向上扬起, 明艳又慵懒, 仿佛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蛊惑。
他眼睛真的生得特别好看,尤其含笑时,昳丽得仿佛漫天桃花正在簌簌坠落。
容陵确定以及笃定。
他就是丹卿。
哪怕变化如此之大, 容陵也绝不会认错那个被他妥善安放在心间的人。
容陵双目几欲喷出火焰,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攥成拳。
距离那晚的见面,不过十余天,丹卿为何突然从沉眠中醒来?为何又出现在凫丽郡?以及,站在他身侧一脸居心叵测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对丹卿做什么?丹卿怎能离他那么近,还对他毫无防备地露出笑脸。
容陵脑中嗡鸣作响,如火山爆发,如平地惊雷,始终不得平息。
韩管事一路腆着笑,把丹卿姬雪年迎过来,态度殷勤道:“二位仙君请看,这里有矿工三十余人,都是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修为都不错,经验也丰富。二位仙君且放心吧,您们相中的那块矿崖一看风水就极好,定能挖掘出极品珍矿。”
姬雪年高冷地微微颔首,懒得多说废话。
韩管事也不生气,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这次丹卿姬雪年之所以能横插一脚,破例临时增加一支采矿队,除了姬雪年给的足够多,也多亏他的身份自带威慑力。一位苦修无情道,说动手就能动手的长留山白帝,谁敢不给他两分薄面?
丹卿看着笑得像朵花儿的韩管事,心里清楚,顶好的矿工定然都已经被抢先挑走,这里站着的,大抵都是挑剩下的矿工。
好在丹卿他们本就是假借赌矿之名,行探索黑崖之实,所以也并不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而且,这些矿工其实都不容易,不管是为谋取资源还是灵石,他们都是顶着失去生命的风险。
丹卿友善地朝他们笑了笑,拱手礼貌道:“后面这几日,便有劳诸位了。”
人群稀稀落落响起“小仙君客气”之类的话语。
丹卿含笑的眸光,略过一副副陌生面孔,视线即将收回之际,却戛然对上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眸。
那人似乎正在看他。
却在与丹卿目目相触的瞬间,猛地别开,无声无息隐没在人群里。
丹卿心口莫名一突。
怎么说呢!
那只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五官平淡无奇,皮肤是小麦色,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总之就是丢在人群里也不会多看两眼的存在。
唯独他那双眼睛,一望便无法移开。
那漆黑的瞳仁里,似暗潮汹涌般澎湃,又似淬了冰玉般凛冽。
丹卿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仿若受伤的破碎感……
“丹卿,”姬雪年蓦地出声唤他,“你怎么了?”
丹卿回过神,朝他笑笑,摇头道:“没什么。”
姬雪年面露狐疑,他看了看丹卿,又扫了眼矿工群,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过姬雪年修的是无情道,对事物的好奇心并不重,见丹卿不愿明说,他淡淡哦了声,随即道:“你不是想见其他的赌矿修者吗?韩管事说可以替我们引见。”
丹卿眼睛一亮,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他先向韩管事道谢,又催促慢悠悠的姬雪年:“你能不能快点?”
说着,直接拽住姬雪年的袖摆,强行让他加快步伐。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即将湮没于那片旖旎霞光中。
容陵眼睁睁看着丹卿离去,恨不能直接冲上去,一把将他们分开。
他眼睛苦涩得不行,心疼肝痛,肺也浸满酸楚。
丹卿怎能这样?
他怎能如此!
南天门下,他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不舍,有难过,还有化不开的执着与恋慕。
可这才过去多久?
现在,丹卿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抛在九霄云外?
他这就忘记他了么?
他这就喜笑颜开和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了么?
不知不觉,所有矿工都已散去。
暮色袭来,容陵孤身在枯树下站了许久。
忽然,容陵唇角勾起一抹惨淡又狼狈的笑。
呼啸的山风里,容陵几乎大笑出声来,他笑自己自负猖狂,笑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
或许,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
又或许,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丹卿。
他们曾相爱,曾拥有许多难忘的回忆,所以容陵笃定,即使丹卿恨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忘记他。
毕竟丹卿重情、念旧。
于是容陵一边恐慌忐忑着,一边又颇具信心。
就算丹卿会爱上别人,那一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事难料,兴许到那时,他们之间的阻碍已然消失,又或许,他还有重新挽回丹卿的机会……
容陵啊容陵!
你想得真美。
容陵不由在心底唾弃自己,可惜,万事万物,不是什么都能顺着你的心意运转。
夜浓如墨,一轮皎洁的月孤悬于高空,洒下凉薄似雪的莹辉。
容陵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他步履紊乱、时沉时轻,整个世界都仿若失重般颠簸摇晃。
他早该认识到,在他决定放手的那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凭什么他让丹卿受尽折辱伤害,丹卿还会想着他、念着他?但凡这只狐狸不蠢不傻,便该洒脱放手,重新去追求更幸福快乐的未来。
果然,丹卿是聪明的狐狸。
他痛痛快快地不要他了。
容陵的心痛得都在滴血,偏偏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无处恨,也无处怨。
什么守护苍生,什么九重天,什么魔域,又或是那些失踪的无辜仙人,在这一刻,全部无足轻重。
容陵脑海里那根时时绷紧,被命名为“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承认,他低估了丹卿对他的影响力。
原来,绝望无助的滋味竟这般可怕,它能粉碎你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每一丝气血。它让你丧失斗志,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这世间的好与坏,和平与崩塌,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知不觉,等容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走进一间酒铺,点了满桌酒水。
坛坛罐罐的烈酒将桌案占满,引诱着他去品尝,去暂时麻痹所有的苦涩与疼痛。
人在哀悲绝望之际,所谓的心理防线,只是一堵纸糊的墙。
容陵只顿了一息,便再无犹豫地抱起一坛酒,仰头饮尽。
窗外灯影幢幢、熙来人往。
他们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清冷寂寞。
容陵面不改色地将烈酒饮尽,离去时,连店小二都赞他好酒量。
出了酒铺,容陵站在宽阔的街巷中间,一动不动。
他其实有些醉了。
若不用仙术驱散酒力,神仙也是会醉的。
然而酒意从不能驱散悲伤,它只会让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浮上来,成千上万的加倍发酵,最后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容陵再清楚不过,他就是在借酒发疯。
他就是想为自己的冲动行事,找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理由。
所以,容陵挨家挨户的,直接用双脚,走遍了此处所有的仙家客栈,他得找出丹卿,亲口问问他,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比修为,他一定没有他高深强大;比相貌身材,他岂会逊色于一个小白脸?还有,那小白脸肯定没有他爱他、在乎他。
因此,他不能对小白脸笑得那么灿烂。
就算另找,丹卿也得找个处处比他容陵强的。
不然他不答应,绝不答应。
容陵好似抓住一个正当的把柄,莫名有了底气。
他走了十几条街巷,终于在青碧街路口,遇到了丹卿。
这一刻,万物好似都隐去踪迹,容陵专注深邃的眼眸里,独剩那抹灼艳滚烫的红……
凌晨已过,街上依旧仙来仙往。毕竟神仙不需要夜夜补眠,所以哪怕是晚上,街市或交易场所,与白天也没有任何区别。
丹卿和姬雪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熙攘人群间,相比于方才的激动高昂,丹卿此刻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迷许多。
他微垂着头,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兴趣。
刚刚,在韩管事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拜访完另六位包矿的修者。
此次凫丽郡之行,丹卿本是为了寻找容陵,虽然途中意外邂逅白帝姬雪年,还要帮着他找堂弟,但从另种角度看,两者并不矛盾,甚至息息相关。
丹卿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容陵也在此次进入黑崖的队伍之列。如果他是容陵,以赌矿作掩饰,堂而皇之地进入黑崖深处,难道不是最好的一种形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