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深吸口气, 攥紧了拳头,盯着前方的殿门。
她知道奉天殿分前后殿,内殿是景熙帝歇息之处, 她来奉天殿一直在内殿, 不能随意前往外殿, 外殿是景熙帝处理朝政奏章的,也会接见朝臣, 司礼监各路太监也都是在那里侍奉待命。
内外殿之间其实并没有侍卫把守, 甚至也没什么内监在此, 只有一道并不太引人注意的廊道,可是没有人敢轻易跨过。
在内殿的宫娥女官以及内监眼中,那条廊道上有一道无形的线,那便是生死线。
众人侍奉帝王, 恭送帝王, 或者别的什么事, 走到廊道的台阶前便会戛然而止, 绝对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妩想, 其实自己偷偷踏过去, 也没什么, 这会儿廊道上没什么人, 没人看到。
于是她假意在殿中庭院散步, 支开了身边的女官和宫娥,之后故作懵懂地踏上去。
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仿佛是走在滚烫的石头上。
她知道如果被发现了, 自己怕是要死,但她不能被蒙在鼓中,不能坐以待毙。
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其实对于这里的布置, 她心里大概清楚,那次元宵节景熙帝曾经带她来过一次。
这么走着,便见前面是一处巨大的八面山水屏风,而屏风的东面,隐隐有声音传来,是景熙帝和太子的声音。
他们在说话。
议论的都是朝堂大事,什么兵马什么支出的,没头没尾的,声音断断续续,阿妩听不懂。
她这么听了一会,心里也慌,攥着裙子,蹑手蹑脚的感觉逃回去了。
阿妩匆忙回去琅华殿,如此异常行径倒是惊到了福泰,福泰匆忙赶来,问起怎么回事,底下人自然不敢说。
贵妃娘娘竟似乎去了外殿,这种话谁敢说?
大家都知道帝王宠爱贵妃娘娘,且贵妃还生了一对小儿女,帝王把她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娇贵,她们若说出什么,贵妃会如何她们不知道,只怕先死的是她们。
福泰何等人也,心思细致精明,当即唤了两三个宫娥,私底下逼问,那宫娥哪里经得起事,几句话便哭哭啼啼招了。
福泰听着这个,脸便沉了下来:“胡说,这是栽赃冤枉娘娘吗?”
他这么一说,几个宫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自己看错了。
福泰又一番威逼,所有人都说看错了,这才便罢,就此将事情隐瞒下来。
压下后,他自己也是一身虚汗,无力地抬起手,支额。
他对景熙帝自然忠心耿耿,可以为他去死。
他看阿妩像看女儿般,心疼阿妩。
可是现在,事情却不是他能掌控得了。
他皱眉沉吟半响,终于唤来亲信,命人盯着琅华殿的动静。
“只盯着,不必过问。”他这么吩咐。
而就在此时,在御书房中,太子眉头深皱:“也就是说,母妃,母妃她可能和陆允鉴有关系?”
景熙帝:“根据如今得到的消息,应该是了。”
密使还在进一步详查,但情况自然不容乐观。
太子不敢置信地道:“父皇,儿臣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走陆允鉴?”
景熙帝淡漠地垂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几乎要爆炸了:“我完全没办法接受,如果他们——”
景熙帝:“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你急什么?”
太子深吸口气,他知道进一步的消息还需要确认,必须问明白。
这会儿自然不敢去问阿妩,但可以去逼问皇后,皇后必然知道确切的!
景熙帝撩起眼皮,盯着儿子:“况且,墨尧,她是朕的贵妃,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怔了下,之后痛苦再次涌上来。
他艰涩地摇头:“父皇能忍,儿臣没办法忍,儿臣要杀了他。”
他不能诉诸于口的是,他可以接受阿妩投靠了父皇,成为父皇的后宫娘子,父皇是他的父亲,他认了,认了还不行吗!
可是陆允鉴,凭什么,陆允鉴竟然曾经和阿妩有过瓜葛,他凭什么!
太子的心几乎要碎了,被一把刀狠狠地戳,被戳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景熙帝低垂下眼,有条不紊地摩挲着手中的扳指:“你知道这扳指的来历吗?”
太子看向那扳指,半晌,道:“知道。”
景熙帝:“这扳指是大晖的帝位,是先帝对朕的疼爱。”
他顿了顿,才道:“但也是对朕的禁锢。”
太子皱眉。
景熙帝:“先帝得一罕见美玉,制成这扳指,但制成扳指时,还削下一片,制成了玉片。”
太子眼睛都直了:“那块玉片,赐给了镇安侯府?”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赐给陆允鉴。”
太子呼吸艰难,过了片刻,才道:“所以,这是取同根生之意?”
一枚扳指,一块玉锁片,来自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为先帝所赐,其中寓意再明显不过了。
景熙帝嘲讽地笑:“是。”
太子:“有这玉锁片在,陆允鉴便不能死,所以,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我们都动不得他了吗?”
景熙帝眼神很冷。
太子:“儿臣记得,昔年皇祖母提起,先帝曾留下一份密诏,但一直不曾对外宣示,难道竟和此事有关?”
景熙帝:“先帝这份密诏是留给陆允鉴的,因为,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不能让他认祖归宗,让他寄于他人之家,所以要保他永世的富贵荣华,东海,便是留给他这个儿子的。”
太子听闻,缓慢地皱起眉,突然之间,他理解了。
理解了父皇这些年对东海不着痕迹的蚕食,他一直不明白,以父皇执掌朝堂的手段,何至于如此,原来竟是顾忌了这一层!
景熙帝:“所以你知道了,你皇祖父可是有情有义,对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儿子用尽了心思——”
他淡漠地道:“却把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留给了十四岁的朕。”
太子:“……”
他知道父皇当年初登帝位时并不容易,这么一想,先帝实在是——
他突然对父皇有些同情了。
他纵然对父皇有些不满,但总归……父皇还是比先帝靠谱一些的吧?
景熙帝:“现在,你告诉朕,该如何处置陆允鉴?”
太子拧眉,略沉吟一番:“父皇软禁了皇后,是想以此要挟陆允鉴,要他交出密诏和玉锁片?”
景熙帝:“皇后也许有些分量,但还不够。”
太子略想了想,之后心神微震:“镇安侯府辖制东海百年,根深蒂固,如今又有先帝密诏和玉锁片,朝廷投鼠忌器,父皇不好施展,所以如今干脆把他逼到绝路,终究后患无穷,所以……”
他缓缓地道:“父皇就是要放虎归山,要他投靠海寇。”
景熙帝冷笑,之后残酷的声音在御书房荡开:“朕要他主动交出密诏,交出玉锁片,要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太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微眯起眼,一字字地道:“那儿臣愿意请缨,前往东海,与他决一死战。”
景熙帝视线淡漠地巡过眼前的儿子。
太子迎着自己父亲的目光,眼底有着不畏死的狠意。
景熙帝了然,嘲讽一笑:“这是做什么?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我是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吗?”
太子愣了下,之后鼻子发酸。
他艰涩地压下喉头滚动的情绪,嘶哑地道:“父皇,儿臣愿意,儿臣既为储君,愿意代替父皇前往东海,为上一辈的恩怨做一个了结,也为朝廷铲除东海隐患。”
景熙帝审视着自己儿子,良久,轻叹:“墨尧,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我们需要时间收网,给他一些时间。”
太子低下头。
景熙帝拿着案上的几份奏章,随手扔在一旁:“你年纪也不小了,下次做事过过脑子,朕不希望看到这么多参你的奏章了。”
太子视线扫过去,他自然明白,这是参他霸占皇孙乳娘的奏章,都被父皇压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父皇倒也不必特意压下,儿臣不在乎。”
景熙帝声音陡然冷厉:“住口,你若再敢犯浑,信不信朕现在就宰了你!”
太子倔强地抿着唇。
半晌,景熙帝神情稍缓,他扫了太子一眼,淡淡地道:“还有,下次遇到什么事,冷静冷静,不要慌慌张张的,免得吓到你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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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逃走后,其实心里猜测着,或许内监和宫娥必然看到了。
但这种事情,估计谁也不敢说,当然也可能他们已经开始监视自己,会将一切说给景熙帝。
可是……那又如何?
阿妩只觉自己仿佛深夜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看不到岸边的灯火,也没有水罗盘,更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这时候船却破了,海水弥漫,即将淹没,逃无可逃!
她窒息地想,下一刻就要被淹没了,他会找上自己,会质问,会用冰冷嫌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会把所有的宠爱和包容一并收回,让她看到他君王的残忍和冷硬。
这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日夜的缠绵也暖不热他的心。
阿妩在这魂不守舍中,却见有女官匆忙自前面宫墙行过,看那方向,竟是前去回凤殿。
回凤殿?皇后?
她犹豫了下,到底吩咐一声,辇车前往回凤殿。
其实当想明白自己必然面临的下场后,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阿妩如今贵为皇贵妃,又才生下皇子皇女,盛宠之下,自然无人阻拦,抵达回凤殿时,便见这里早已经有内监把守,更有女官宫娥在此,寻常人等,轻易不能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