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一场,走到如今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霍世鸣扯了扯干裂的唇角:“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回答承恩公的疑惑之前,承恩公不妨先见一位故人。”
霍翎两手抬起,鼓了鼓掌。
方才押送霍世鸣过来的两名内侍,垂着头走入殿内,手上还挟持着一名容貌清隽的男人。
内侍膝盖一顶,男人踉跄几步,失去平衡,倒在霍世鸣身侧,腰腹处蔓延出大片血色。
他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神情狼狈,毫无血色的唇却噙着志得意满的笑,一双眼眸在烛光映照下有种慑人的明亮。
“将军。”
孔易轻轻启唇,又话锋一转:“还有,太后娘娘。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您果然如传闻中一般风采过人,”
霍世鸣的视线,下意识从霍翎身上移动到孔易身上。
霍翎道:“听孔军师这话,似乎很期待与哀家相见。”
孔易动了动身体,勉力让自己坐起。
他的背脊贴在墙柱上,苍白修长的手掌死死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让血不至于流失得太快。
“娘娘不认得我,我却与娘娘神交已久。娘娘是个聪慧过人的对手,我对您这样的对手,自是抱以十二万分敬意。”
“孔易,苍阳抚化人,父母是做布匹生意的,自小就有神童之称,还得到过苍阳知府的召见和夸奖。成年之后,没有选择直接出仕,而是告别父母亲人,外出游学去了。
“景元二十四年,途径燕西时,被山贼所擒,后为承恩公所救。
“不久,承恩公组建燕羽军,你带着名帖投奔至其麾下,起初并不受重用,后因才华出众,料事如神,料敌于先,被其引为心腹。”
孔易神情温和,在这种情况下,依旧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娘娘所言无误。”
霍翎道:“起初,哀家以为你是在游学途中杀死了孔易,替换了孔易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你有如此才华,却甘为幕僚,一直受人驱使。
“哀家对你颇感兴趣,为了进一步查清你的身份,派了一队人马前往苍阳,然后查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孔易唇角噙着的笑渐渐凝固:“没想到娘娘为了我,如此兴师动众。是易之荣幸。”
“五年前,你的父母妻儿要从苍阳前往燕西与你相聚。未出苍阳,不幸遭遇拦路抢劫的山匪,反抗时惹怒山匪,尸骨无存。
“承恩公大怒,责令苍阳知府即刻派兵剿匪,为你父母妻儿报仇雪恨。
“承恩公待你,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恩,还为你的家人报仇雪恨。如此种种,你愈发感激承恩公,承恩公也愈发信重倚仗你。
“不过,在暗卫想要重新审理你父母妻儿遇害一案时,却发现三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火,将很多卷宗都付之一炬。你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也在其列。”
霍翎凝望着孔易,下了定论:“如此大费周章帮他们假死脱身,说明你对你父母有感情,这就排除了你是中途换人的可能。”
孔易闭着眼睛,喘了两口粗气。
殿内没有地暖,也没有炭盆,他因失血过多而浑身失温,只觉周遭冷得如冰窖一般。
霍翎问:“你的父母妻儿,被接去了哪里?”
在聪明人面前,狡辩是无意义的,只会让自己落入下乘。
沉默一瞬,孔易道:“太后娘娘足智多谋,难道猜不出来吗。”
霍翎道:“原本哀家还不能肯定,但你一动,大穆埋伏在洛城的密探也跟着动了起来,哀家就知道答案了。”
顿了顿,霍翎方才道:“你不会以为,他们逃去了大穆生活,从此就能高枕无忧了吧。血债需要血偿,更何况,你的父母,本就不是大燕子民。”
孔易再也不能保持镇定,猛地睁开眼眸,却因动作太大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眉心一抽。
他的心一路沉至谷底,没想到大燕连如此隐秘的陈年旧事都查出来了。
霍翎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孔易:“事到如今,你还是执意不肯开口吗。
“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原本可以堂堂正正出仕,造福一方百姓,甚至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却因身份之故,一辈子都只能躲在他人身后,以军师幕僚的身份为他人出谋划策。
“不会有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也不会有人记得你这样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你就要死了,难道你甘心带着自己的所有秘密、所有谋划踏进阴曹地府吗。”
孔易冷笑一声,在那张谦谦君子般的温和面孔下,藏着的一直是桀骜不驯与愤世嫉俗:“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霍翎淡淡道:“你不是自认为与哀家神交已久吗。这里有你的旧主,有你认为的对手,在你临死之前,有我们作为听众陪你最后一程,你该庆幸。”
孔易知道霍翎是激将法,也知道霍翎提及他的父母妻儿,是为了攻破他的心防。
他的伪装一向不错,每次行事,都是隐在承恩公后头,借承恩公之手来推动局势。
太后可能早就听说过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但在他做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之前,她最多就是简单查一查他,查到他明面上的信息就停止了,根本不可能特意派人前往他的老家,将他查个底朝天。
派人前往他的老家,应该是在承恩公上书请求北伐以后。
如果太后的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都查得水落石出,根本没必要再与他这样一个小小的敌国密探多费口舌。
最好的应对之策,其实就是缄默,带着所有的秘密下地狱。
但是……
但是……
太后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他确实是极为不甘的,也确实是极想倾诉的。
一手推动了文盛安的致仕,挑拨天家母子关系,挑动承恩公与太后反目成仇,还在暗地推波助澜,加快燕穆两国的战事爆发……
他这样的毒士,要是到死都不曾扬过名,那这一生,也太无趣。
眼前二人的身份,足以成为最好的倾诉者。
“我的父母确实不是大燕人。”
准确地说,他的父母都出生于燕云十六州,被选中成为密探,经过数年培养,被派往大燕。
两人以逃避战乱为借口,一路逃至苍阳,以夫妻的名义行事、经商,后来还违反组织纪律生下孔易。
孔易自小聪慧,堪称过目不忘,在学堂里深受夫子看重,后来还意外得到苍阳知府的赏识。
按照他原本的人生轨迹,他应该是在自己二十岁加冠礼后,想办法寻求出仕的机会,从此跻身仕途。
但在他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
他无意间,从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父亲和大穆暗中往来的书信。
他与父母摊牌,大吵了一架。
可他既无法狠下心揭发父母,也不能做到认同父母、倒向大穆,只得以游学之名离开家乡,逃避真相。
在外游历多年,孔易结识了一位至交好友。
一直到很久以后,孔易才知道,自己的这位至交好友竟然是大穆密探副首领,专门负责对大燕的情报收集工作。
对方早就知道了孔易父母的事情,甚至孔易会发现那些书信,也是对方故意设计好的。
-“你的身世,就是时时刻刻悬在你头顶上的利刃。除了投靠大穆,你别无选择。除非你甘愿一辈子都当一个普通人。”
种种威逼利诱之下,孔易最终还是妥协,彻底倒向大穆。
而就是那个时候,京师方向传来消息,中宫皇后有孕,大燕有意在燕西建立一支骑兵,由皇后的亲生父亲执掌这支骑兵。
景元帝膝下没有其他皇子,皇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大燕的下一任天子。
皇后身处后宫,搭上她的线很困难,但想要接触承恩公就容易多了。
大穆密探副首领意识到了其中的好处,提前布局,将孔易派往燕西,命他牢牢扎根在霍世鸣身边,获取霍世鸣的信任。
此后十余年,霍世鸣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孔易能接触到的情报等级也越来越高。
在霍世鸣被调回京师后,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师的力量,也都交由孔易执掌支配。
……
这段并不冗长的讲述,耗尽了孔易的气力。
他轻轻一笑:“施恩者用起受恩者来,总是格外放心的。在承恩公看来,他对我恩重如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背叛他。”
霍世鸣从他话中听出了轻蔑之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孔易,我可曾亏待过你分毫。难道是我不允许你出仕吗,难道我没有问过你要不要再朝中任官吗,你好狠的心,恩将仇报,挑拨离间,竟巴不得置我于死地。”
孔易眉梢挑得极高,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回答般:“将军这番指责,我可不敢受。我为将军出的计策,全都是急将军所急,想将军所想。如果将军没有采纳我的计策,就算我有滔天智谋,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况且——”
孔易歪了歪头:“将军把令牌和毒药一起交给我的时候,不是就猜到了吗?”
霍世鸣气息微滞:“什么 ?”
孔易目光中有种奇诡的光,他重复道:“将军把令牌和毒药一起交给我的时候,不就猜到我是大穆的人了吗。”
在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刻,他突然提出“解决太后,挟天子以令朝臣”这样明显更有利于大穆的计策,任谁都会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怀疑一下他的身份吧。
就算霍世鸣再信任他,在他提出这个计策后,霍世鸣也肯定能意识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