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郎当真如此绝情?”
郑婉约將怀中婴孩往前送了送,襁褓上绣著的苍鹰纹样与楚阳腰间残玉如出一辙。
楚阳目光掠过朱雀大街尽头的王府角楼,方才暗卫传讯说西偏院有异动。
三日前太子私兵扮作商队入城的情景驀地浮现,他不动声色碾碎袖中传讯符,对侍卫统领比了个暗號。
“这玉佩確是旧物,三年前剿灭黑风寨时遗落。”
他忽然提高声量,惊得茶肆檐下白鸽扑稜稜飞起:“若查实有人偽造婚书构陷朝廷命官……”
佩剑鏗然出鞘三寸,寒芒映得郑婉约颈间细汗晶莹可见。
围观者霎时鸦雀无声,唯有那啼哭的婴孩突然咯咯笑起来。
楚阳俯身將半块虎符塞进襁褓,转头对刑司主簿冷笑:“劳烦记档:郑氏三子即日起入太学蒙馆,食宿从本將军俸银扣除。”
郑婉约闻言踉蹌后退,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茶汤泼洒在地面蜿蜒如血,映出楚阳策马远去的残影。长街尽头忽有青烟直窜云霄,正是王府所在方位。
暮色里楚阳倚在雕车栏上,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腰间玉佩。
远处姜家姑娘泛红的眼尾在余光里若隱若现,他却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
世人总当他是个游蜂浪蝶,却不知那层风流皮囊下藏著块千年寒冰。
自幼在姑苏水巷长大的少年,早看透了人间顏色。
他还记得十岁那年撞见父亲搂著歌姬调笑,隔日母亲就病得呕出血来。
自那之后他便明白,能让男人屈膝的从来不是胭脂香,而是心尖上那个人的眉间雪。
“楚公子!”
姜璃带著哭腔的轻唤飘进耳中,楚阳拢了拢玄色广袖,青玉扳指在掌心硌出红痕。
他不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只是这世间除了姑姑,再没人能让他甘愿放下手中棋局。
晨雾忽而翻涌,一缕雪色衣角掠过车帘。
楚阳瞳孔骤缩,方才还冷若冰霜的面容瞬间崩裂,指尖重重划过木栏发出刺耳声响。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让他二十年修成的定力化作春水。
白衣女子踏著朝露而来,裙裾流转间惊起流萤点点。
当那双缀著星辰的眸子望过来时,满街嘈杂都成了寂寂空山。
她发间银铃轻响,恍若姑苏城外寒山寺的暮鼓晨钟。
楚阳喉结滚动,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姑姑立在木樨树下冲他伸手的模样。
眾人如同被抽离了意识般怔在原地。
那些关於月宫仙娥的溢美之词尚未来得及浮现,便已被碾碎在喉间。
几个莽汉手中物件接连坠地,茶盏碎裂声与倒吸凉气声此起彼伏,却无人顾得上查看浸湿的衣襟或砸红的脚背。
“姑姑!”黑衣少年清亮的呼喊划破凝滯的空气,眾人如梦初醒地眨动酸涩的眼瞼。
薄雾中佇立的女子恍若初融的雪岭莲,月白色广袖隨风轻扬,霜色髮带缠绕的青丝间沁著幽兰暗香。
她的眸光如冰湖映月,此刻却只剩得下疾奔而来的少年身影,连衣袂扫过满地狼藉都浑然未觉。
围观者中忽有人恍悟:“莫不是传闻中那位……”
未尽的话语被此起彼伏的惊嘆淹没。
坊间传颂的所谓绝色,在真实映入眼帘时竟显得如此苍白。
这般容姿若现於庙堂,怕是要引得诸国君王皆愿以城池相换。
姜璃攥紧袖中微微发颤的指尖,素来自矜的容貌此刻竟似晨露遇骄阳,转瞬便失了顏色。
她望著那袭雪色身影,忽觉自己不过是开在宫墙缝隙的野草。
女子指尖轻点少年额间,霜色丝帕拭去他鬢角薄汗时,方才清冷声线终染上几分温度:“说过不必特意迎我,我何时这般娇弱了?”
四周响起细碎的抽气声,几个年轻后生慌忙捂住心口。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姑侄对话,偏叫人说不出是艷羡还是心酸。
连先前哭得梨带雨的郑婉约都止了呜咽,三个稚儿更是呆若木鸡地盯著那抹雪色身影。
“原是为著这事。”
女子听完少年敘述,眸光掠过人群时似寒潭掠过微风:“既已查证,莫要为难这位姑娘。”
她转身时流云广袖扫过青石板,惊起半片打著旋的落叶。
这话倒点醒了看客,数十道视线在郑婉约与雪衣女子间来回逡巡。
先前种种猜疑此刻显得荒唐可笑——见过崑崙玉髓之人,怎会为砾石驻足?
莫说与那謫仙般的女子相较,便是姜家小姐的端方仪態,也衬得这村姑如同未琢的粗胚。
有人暗啐自己糊涂:若得琼浆玉露常伴,谁会在意沟渠边的野薄荷?
“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围观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时,郑婉约突然踉蹌著后退两步。
她手中的丝帕被绞得发皱,指甲几乎要刺破绸面,眼前这位自內室款款而出的女子,竟让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自惭形秽的滋味。
楚阳姑姑仅隨意挽著青丝,举手投足间却似有月华流转。
姜璃往日令人惊艷的容顏与之相比,倒像是明珠映著皓月,生生被压去了七分顏色。
至於站在角落的郑婉约,此刻只觉自己如同泥地里的残,连对方衣袂掠过的清风都带著令她窒息的压迫感。
“楚郎……你当真要负我?”
郑婉约哽咽著掏出怀中婚书,绢帛上墨跡被泪水晕染得斑驳。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晨雾瀰漫的清晨,自称云游修士的俊朗青年叩响柴门,腰间玉佩在朝阳下泛著温润光泽的模样。
李慕白突然抚掌大笑:“姑娘还想要强词夺理?莫非真不知这位的身份?”
他示意侍从展开玄色捲轴,鎏金暗纹在日光下若隱若现:
“三个月前本世子率卫队剿匪,可是亲眼见著楚阳掛在百丈崖柏树上,浑身骨头断了三成有余。”
街角卖炊饼的老汉突然插话:“世子爷这么一说,小的倒想起来,那天確实见王府车驾载著个血葫芦似的人进城。”
几个围观妇人连连点头,当日楚阳被抬进王府救治时,整条朱雀街的商贩都瞧得真切。
郑婉约闻言如遭雷击,精心修饰的鬢髮被泪水沾湿贴在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