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一莲
    想到这里，楚轩忽然起身，开始收摊。
    阿庆有些慌了，“先生，先生，我娘子到底去了哪里？”
    “对了，钱，我可以付钱。”他连忙將手伸进怀里。
    楚轩却抬手制止他，语重心长道：“问卦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心，你心不诚，有意隱瞒，这卦我算不了，就此別过吧。”
    说完他拿起算命幡等物，转身就走，卿卿和顾海棠两人也立刻跟上。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阿庆著急地追了上来。
    “我说，我保证不再隱瞒。”
    楚轩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出村庄后，才回过来来，语重心长道：
    “人妖殊途，你娘子就此一走了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日后好好生活吧。”
    阿庆一听，脸色都涨红了，“我娘子不是自己走的！她不可能拋弃我，她一定是被人抓了。”
    说著阿庆流下泪来，他跪在地上叩头道：“先生，求您帮帮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做......”
    楚轩沉吟了一下，“跟我来，边走边说，你怎么知道她是被人抓了？”
    阿庆连忙爬起身，边擦眼泪边道：“就在半个月前，有个游方道士路过牛牯村，到我家討碗水喝。”
    “我娘子人很好，当即就去倒水给他喝了，但是那中年道士盯著她看了又看，我有点生气，就拦在娘子身前，將她带入內室。”
    “之后我再出来的时候，那道士居然还没走，缠著我问东问西，我不耐烦回答，就拿著扫把赶他出去。”
    “那道士只是连连嘆气，最终又对我说：你这娘子是个妖物，还是趁早和她分开为妙，否则日后必有大祸......”
    说到这里，阿庆神色有些黯淡。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娘子是妖？”顾海棠的观点，和那个道士其实是一致的，人和妖就不应该结合。
    阿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点头，“一切要从三年前说起.....
    这牛牯村旁边有座牛牯山，那一日要去县城赶集之前，阿庆牵著心爱的小马，来到山坡上吃草，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对於这匹马他是爱极了，从小与它一起长大，帮它洗澡、餵它吃喝，半点捨不得打骂。
    马匹的性情也十分温顺，干起活来勤勤恳恳，从不乱发脾气。
    直到那日，附近山脉不知为何发生了一场小规模地震，山坡上的一人一马，当即被震了个人仰马翻。
    更古怪的是，震级虽然不大，但是牛牯山上却裂开一道大缝隙，人、马齐齐掉落其中。
    要不是马匹帮阿庆垫了一下背，估计这一下他就要被摔死了。
    儘管如此，马匹也身受重伤，哟哟哀鸣，阿庆又急又悲，就在这时，他忽然见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凑近前一看，是一株不知名的翠绿药草，上面还结著一个个小灯笼似的白色果实，光芒就是从果实中散发出来的。
    阿庆曾听老一辈说，这牛牯山不知多少万年前，曾经有仙人骑牛驻足，至今山顶上还有四个牛蹄印呢。
    他猜想，这有可能是什么仙草灵药，於是抱著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將药草整株拔了下来，拿回去一点点餵给马匹吃。
    说来也神奇，服下草药后，马匹伤势伤势渐愈。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马匹身上居然也开始发光，先是腹內，隨即整只马都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阿庆被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等光芒散去之后，让他傻眼的事情发生了，马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身果体，懵憎懂懂的年轻女子。
    女子上来就热情地低头在他身上蹭，还用舌头舔他的脸。
    阿庆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接受自家马匹变成人类这个事实。
    隨即阿庆又开始犯难了，这下该怎么办？把女子带回去的话，村民们一定会怀疑她的来歷。
    自己总不能说女子是马变的吧？到时候，她怕不是要被眾人当做妖孽活活打死。
    於是阿庆心生一计，反正也是要去赶集，到时候就说是马匹卖了，换了个媳妇回来。
    就在这时，那地底缝隙居然开始原地合拢，阿庆立刻心生恐慌，害怕两人被活活压死在这地底。
    於是他又想方设法指挥自家的“马儿”，让她背自己出去。
    这女子很快就听懂主人意思，虽然动作很笨拙，但是她力气极大，居然真的在地底缝隙合拢之前，硬生生背著阿庆爬出地底。
    此时，阿庆再往地面一看，居然全无半点开合过的痕跡，不由得喷喷称奇。
    接著他將上衣脱下来，先给女子遮住，让她先躲在附近的小树林中，不要走动。
    然后阿庆又偷偷溜回家中，多取了一套男子衣裳回来，给女子穿上。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真的去了一趟县城集市，主要是为了给女子换一身正常打扮，如此回来后才不会惹人疑虑。
    后续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村民们並不怀疑，阿庆与“买”回来的女子正式结婚成亲，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月”。
    婚后两人生活得十分和睦，阿月虽是妖怪，但全无妖怪的自觉，只当自己仍旧是马匹阿庆不得不一点点就纠正她的行为，帮她適应人类生活，还教她说话。
    如此三年下来，眼看生活一点点变好，阿月也越来越像正常人类女子，阿庆心中不知道有多高兴。
    直到那个道士出现，他的生活就被毁得面目全非。
    阿庆痛苦道：“当时那个游方道士出言警告，我就心生不妙，只是矢口否认，强行將对方赶走。”
    “第二日，我就带著娘子先去县城那边避一避，住了几天，见没什么事发生，这才敢回来。”
    “我原本以为这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就在三天前，阿月忽然消失不见...：
    阿庆说完之后，楚轩微嘆了口气。
    卿卿则是眉头竖起，“好霸道的道土，人家虽是妖怪，又没害人，居然这样强行將人掳走，拆散一对恩爱夫妻，其中必有图谋。”
    顾海棠则是微微摇头，“说不定真是为了阿庆好呢？”
    “那他怎么不说一声就掳人？”卿卿据理力爭，“真要为了凡人好，至少应该给他一个选择的权利吧？”
    阿庆闻言有些无助，只得恳求地看向楚轩。
    楚轩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將其放入一面古朴龟甲中，然后双手握住龟甲，一边摇晃，口中一边诵道：
    “月將加时寻孟仲，天盘所属是其踪；孟为远地仲为近，季在身边仔细攻。”
    默祷完毕，他將龟甲里的铜钱一一倒在手心上，同一动作整整重复了六次。
    此乃“六交神算”，以每次铜钱的正反面取一交，六次后成六交，最后根据卦交占卜结果。
    “东南方。”楚轩望向牛牯山方向，喃喃自语。
    “走吧，先去看看，你娘子到底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阿庆一听，连忙千恩万谢，但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楚轩提了起来，乘上剑光飞上云霄。
    阿庆嚇得连忙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心中惊道：今日难道遇到活神仙了？
    隨即他又由衷地感到喜悦，有救了，阿月有救了！
    阿庆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不一会儿后，双脚就落到地上，连忙睁开眼晴。
    只见眼前是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就在牛牯山另外一面，已经荒废很久了，就大门都不见踪影。
    定晴望去，但见庙中盘膝坐著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中年道士。
    他身背长剑，双目紧闭，頜下留著三授长须，面容古板严肃。
    道士身边放著一个鸟笼状的金色笼子，笼中居然关著一匹迷你小马，它看起来只有成人巴掌大小，毛髮通体黄色，额头有白印，眼中不停流泪。
    此时忽然见到阿庆到来，小马更是“瞅啾”鸣叫著，死命用头去撞金笼，笼子却纹丝不动。
    “阿月！”阿庆见此情形，心中又悲又急，拔腿就想衝过去，將自家妻子救出来。
    但是楚轩却拦住他，就在这时，庙中道士也缓缓睁开双眼，他眉头微，看向楚轩几人道：
    “何方道友？且报上名来。”
    “好大的口气，”卿卿双手抱胸道：“你先报上名来。”
    反正她一见到小马，真是被这道士抓走了，看他就是一阵不爽。
    中年道士也不生气，站起身道：“龙虎山天师道，李元山。”
    楚轩轻轻拍了拍卿卿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青莲道宫，楚轩，见过这位道友。”
    顾海棠同样点头道：“紫宸玉府，顾海棠，见过道友。”
    李元山有些异，这两家在修仙界中可是大名鼎鼎的存在，道宫修士更是甚少在外行走。
    还有那个姓顾的女修，他曾听说过对方的名声，看来今日有些麻烦了.：.：：
    楚轩也在默默思考，此世的天师道，不算特別大型的宗门，但也算正道一脉。
    与別家宗门偏出世修行不同，他们重入世修行之法，甚至不乏主动加入凡间王朝的高功，歷代出过几位国师。
    像眼前这位李元山，大概率是天师道行走世间，降妖除魔的门下行走，对於他们来说，这也是修行的一环。
    至於实力方面，应该是在筑基圆满，这让楚轩稍微放下心来。
    “几位道友携凡人来此，可是为了这孽畜？”李元山並指指向笼中的小马。
    “你才是孽畜！”阿庆眼中流泪，双拳紧握，愤怒至极，要不是还有几分理智，简直想衝上去和这该死的道士拼了。
    李元山摇摇头，嘆道：“你已被妖孽迷了心，我不怪你。”
    旋即他又看向楚轩，“我只想问几位道友，此来何为？”
    楚轩从容道：“我想先问问李道友，为何掳走凡人阿庆的结髮妻子？”
    “因为她是妖。”李元山面不改色。
    “妖又如何？”卿卿反驳道：“阿月又没做过坏事，没害过人。”
    “就因为她是妖，所以她就该死吗？”
    “是。”李元山说完又顿了一顿。
    “不过，鑑於这马妖化形以来，確实未主动害过人，贫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自会给它安排一个合適的去处。”
    卿卿冷笑一声，“不会是抽筋扒皮，夺其妖丹吧？”
    李元山並不理会她，只是再次看向楚轩。
    楚轩沉吟道：“如我这位同伴所说，阿月虽是妖类，但是本性不坏。”
    “道友若执意要拆散他们两人，何不陈述利弊，將此事交由阿庆自己选择？”
    “若是他愿意放弃，我等自是无话可说。”
    “但若是阿庆执意要救出妻子，今日你我之间，少不得公平做过一场，决定这妖物的归属。”
    李元山闻言心中稍定，心说不愧是青莲道宫教出来的弟子，哪怕两人理念不合，但这楚轩至少是个讲理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细细与你分说。”道士看向死死盯著他的阿庆道。
    “自古以来，人妖不可结合，自有其道理。”
    “其一，马妖本身虽无恶意，也不像狐妖一类索取无度，更不像女鬼一样吸人阳气，
    但妖气本就能侵蚀人身。”
    “时日一久，必害得你精血渐枯，短寿早天。”
    “现在你年轻力壮，和她亲近也才这几年，自然不觉得如何；等再过三五年，身体逐渐衰弱，求医问药无效，方知悔之晚矣。”
    “其二，妖就是妖，妖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今日它看似憨傻良善，但终有一日，这畜生凶狠的本性会暴露出来，到时候杀夫食子，悔之晚矣。”
    “我若是不带走它，以后日日夜夜，你都睡不安寧，时刻要担心枕边人现出原形，將你吞吃乾净。”
    “你胡说！”阿庆气得浑身发抖，嘴皮子又没这道士利索，只是道：
    “阿月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我从小看著她长大，她哪来的什么凶狠本性，你不能將其他妖怪做的坏事，全安在她头上。”
    李元山只是继续道：
    “其三，若是你们两人结合，怀有子嗣，到时候诞下的孽种，半人半妖，不人不妖，
    如同杂种，既不被凡人世俗所接受，也不被妖怪群体所接受，只会在歧视中成长。”
    “到时候作为一个父亲，你对得起这个孩子吗？！”
    阿庆在这一句质问下，想反驳，却找不出话来应对。
    李元山声音渐高：“你若死死不放手，贫道即刻上报城隍！到时候由神人介入，此事断不能如此善了，你就不怕妻子被抓去，受拔舌穿心之刑吗？”
    阿庆脸色瞬间苍白，嘴里只是喃喃道：“不要，不要.....
    楚轩听到最后一句，却眉头微皱，“道友，以『上报城隍”相威胁，倒有些过了。”
    李元山摇头道：“贫道也是一片好心，这样，阿庆你若是愿意放手，我可以答应你，
    不伤这马妖性命，让它在龙虎山中服劳役二十年。”
    “在此期间，如果它確实没有表现出任何凶性，到时候我会亲手將它放归山野。”
    卿卿闻言都快气炸了，“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凭你一句话，就要去抓她去做牛做马二十年？凭什么！就凭你是高高在上的正道修士？”
    李元山看向这个女修的眼神有些奇怪，此女说话的口气，怎么不像正道中人？
    顾海棠有些头疼，悄悄拉了拉卿卿的衣袖，让她说话注意点。
    楚轩暂时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阿庆，“你觉得呢？”
    阿庆望著笼中流泪的小马，只觉得心如刀割，但被李道士这么一顿恐嚇，他又担心阿月真的会被抓去受刑，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最终他咬牙道：“將阿月放出来，我听她的，如果她要跟我回去，那我死也要带她走“如果阿月自己放弃，不愿意与我再做这一世夫妻，我绝不会强迫她。”
    楚轩点头，看向对面道：“很合理的要求，道友应该不会拒绝吧？”
    李元山沉吟了一下，“可以。”
    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对笼中马妖道：“刚才我对阿庆说的那番话，想必你也听在耳中。”
    “如果你真要继续与他纠缠下去，哪怕今日我放过你们，日后也会害了阿庆，如果你是真心爱他的，就要懂得放手。”
    卿卿怒道：“卑鄙无耻，你这是在拿阿庆的性命来威胁她吗？”
    李元山並不理会，只是继续道：“更何况，你是妖，你能活很久，阿庆的生命却只有这短暂的几十年，现在不放手，將来会更加痛苦。”
    不料小马压根没有搭理他，只是望著阿庆的方向流泪，
    李元山皱眉，但还是掐诀诵咒，往笼中马妖隔空一抓，收回一道先前束缚在它身上的法力。
    小马立刻在笼中变回人形，只见是个身穿粗布衣裳，姿容平凡的年轻女子。
    她一恢復人身，就抓著笼子朝外面喊道：“阿庆！阿庆！”
    “阿月！”阿庆终於忍不住衝上前去，但是却被李元山拦在身前。
    楚轩及时跟上，但是李元山不动手，他也不动手。
    阿庆抹著眼泪问道：“阿月你听我说，你是要跟我回去，还是要回归山野？”
    “如果你真要走，我可以求仙长救你走。”
    李元山板著脸不说话，只等马妖给出一个答案。
    “回去，回去，我要跟阿庆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阿月的话说得磕磕绊绊的，但是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很清楚，目光中更是充满对爱人的深深眷恋。
    李元山眉头紧锁，“看来我高估了这妖孽的智慧，说不定她根本没听懂，我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住口！”阿庆对面前的道士怒吼道，额头青筋道道绽起。
    “阿月不是傻子，她只是天真，她说要跟我回去，那我就死也要带她走。”
    面对凡人的冒犯，李元山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擦了擦脸上的唾沫。
    “这是你的一家之言，不代表是事实。”
    “那就让我来和她沟通一下，道友能不能让让？”楚轩微笑道。
    李元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道路，但阿庆想衝上去却被他拦住。
    只见楚轩来到笼子前蹲下，用十分温和的语气道：“你別怕，我们是阿庆的朋友。”
    笼中的小人儿后退几步，又双手握在胸前，带著几分希冀点了点头。
    “刚才道士对阿庆，说了『人妖不可结合”的三大理由，你能听得懂吗？”
    阿月点头又摇头，“大半，听懂。”
    “好，那我们来说第一条，你和阿庆长期相处对他有害；可能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不会担心吗？”楚轩循循善诱道。
    阿月担忧地看了阿庆一眼，点点头道：“担心。”
    “那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阿月还是点头，“要，虽然，担心，但是阿庆，不能没有我。”
    阿庆闻言更加感动，他用力点头道：“只要能和阿月在一起，哪怕短命几十年我也不在乎。”
    李元山自是连连摇头。
    於是楚轩又道：“好，第二条，將来你会伤害阿庆，伤害他身边的人吗？”
    阿月用力摇头，“不会。”
    楚轩微笑道：“最后一条，如果以后你们有孩子了，但是他长得很奇怪，不被牛牯村的村民接受怎么办？”
    阿月有些苦恼，但还是道：“带他，去山上住，我要阿庆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显然，阿月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她要和阿庆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就连原本不赞同人妖相恋的顾海棠，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有些心软，如此纯粹美好的爱情，別说人、妖之间，就连在人族之中也极为罕见吧？
    卿卿更是偷偷抹了抹眼泪，仿佛在阿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楚轩点头，“最后问一句，將来阿庆是一定会死在你前面的，到时候你一定会很痛苦，远远比现在痛苦得多，你能接受吗？”
    阿月点头，一脸天真道：“到时候，我也会，一起死。”
    阿庆闻言泪如泉涌，只是死死捂住脸庞硬咽。
    楚轩证住了，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连李元山也沉默了，显然他完全没料到，从一个妖怪口中，居然还能说出如此，如此充满人性的话语。
    回过神来后，楚轩的语气更加温柔：“这样吗？那愿你们死后，能得一莲托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说完他站起身，看向李元山严肃道：“今天我要带她走，谁都不能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