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微凉,让艾比的脸颊透著一股苹果似的红润。
    一双大眼睛在初升的阳光下,亮得像两颗浸在水里的宝石。
    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进车厢。
    手里还紧紧攥著一个用乾净布料包著的小东西。
    凯克尽力想扯出一个不那么骇人的表情。
    他能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正变得陌生而僵硬。
    那双猩红的竖瞳不受控制地在昏暗中发亮。
    “嗯……醒了。”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沙哑。
    他试著让它听起来温和些。
    “艾比,早上好。”
    “外面还冷,別冻著。”
    那孩子似乎一下子放鬆了,小脸上漾开纯粹的喜悦。
    她手脚並用地爬进车厢,把那个小布包宝贝似的递到凯克眼前。
    眼神里全是期待。
    “我给你带了果乾!”
    “姐姐说你刚醒,老吃硬邦邦的干肉,会噎住的……”
    一股奇异的暖意,艰难地穿透了胃里那阵阵空洞的绞痛。
    凯克伸出手,指尖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
    他接过了那个布包。
    温热的,带著小女孩的体温。
    “谢谢你,艾比。”
    他的声音很低。
    “你真贴心。”
    一个身影挡住了车厢门口的光。
    她的目光先落在妹妹的背上,那道视线里藏著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柔软。
    “你好。”
    她对著车厢深处开口。
    “感谢您昨天的搭救。”
    “我是艾比的姐姐——莉娜。”
    她的视线终於移了过来,直直撞上凯克那双在晨光里依旧泛著妖异红芒的竖瞳。
    莉娜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有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凯克捕捉到了。
    她的眼神太复杂了。
    警惕,探究,还有……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恐惧。
    “我们……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
    莉娜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也平稳了些。
    但那种刻意压下去的紧绷感,像一根拉紧的琴弦,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艾比她……很担心你。”
    她停顿了一下。
    目光在他苍白的脸颊和那双非人的瞳孔之间来回扫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危险品。
    確认他是否还稳定,是否……还保有人类的部分。
    凯克当然明白。
    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离“人类”这个词实在太远了。
    他试图牵动嘴角。
    “我没事,艾比。”
    “谢谢你的果乾。”
    他又转向莉娜,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也谢谢你的关心,莉娜。”
    “我只是……需要点时间恢復。”
    莉娜沉默了几秒钟,语气里的戒备鬆动了些许。
    “我相信你。”
    “毕竟……是你救了我们。”
    “我记得。”
    她向前挪了一小步。
    正好站在艾比的身后。
    一个完美的保护姿態。
    “你们没事就好。”
    凯克轻轻嘆了口气。
    “那种地方……的確不是给人待的。”
    莉娜的眼神倏地黯淡下去。
    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或者说……你现在,还算不算『人』。”
    她的视线又一次刮过他那双猩红的竖瞳。
    “但是……我欠你一条命。”
    “我们姐妹俩,都欠你的。”
    艾比似乎没听懂姐姐话里的机锋。
    她仰起小脸,天真地打断。
    “我知道!”
    “大哥哥是猎魔人!”
    “而且是那种——非常非常厉害,会保护我们的猎魔人!”
    莉娜眼神复杂地看了妹妹一眼。
    没有反驳。
    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没再靠近。
    反而在马车外的边缘慢慢坐下。
    和艾比保持著一臂的距离。
    凯克心里泛起一阵苦笑。
    他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片晒乾的苹果片。
    散发著微弱的果香。
    他捻起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那点甜酸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却丝毫无法缓解腹中那股愈演愈烈的、对另一种“食物”的渴望。
    那渴望像一团火。
    在他的胃里烧。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是艾斯卡尔。
    他的目光扫过凯克惨白的脸和微微发颤的手。
    又瞥了眼那包几乎没动过的果乾。
    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
    “小子。”
    “看来光吃这些玩意儿填不饱你现在的肚子。”
    艾斯卡尔从腰间皮囊里摸出菸斗和菸草。
    不紧不慢地填著。
    火镰敲击。
    火星迸溅。
    菸斗被点燃,深吸一口,辛辣醇厚的菸草味在微凉的空气里瀰漫开来。
    他从马鞍袋子里抓出两样东西。
    隨手丟进了车厢。
    “你的『早餐』。”
    艾斯卡尔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两只兔子。
    处理得很乾净,身体尚带著一丝余温。
    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著。
    显然是刚被用某种嫻熟手法瞬间夺去了性命。
    那两具尚且柔软的尸体一落进车厢,凯克胃里的翻腾猛地剧烈起来。
    一种陌生的、原始的衝动在他体內疯狂叫囂。
    催促著他扑上去。
    新生的獠牙在唇齿间刺痒难耐。
    舌尖似乎已经提前尝到了那股甘美的腥甜。
    然而,属於“人类凯克”的那部分理智,在拼命地尖叫、抗拒。
    他僵在那里。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呼吸也变得粗重。
    艾比和莉娜都紧张地看著他。
    莉娜下意识地,又把妹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艾斯卡尔没有催促。
    他只是默默地靠在车厢外抽著菸斗。
    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凯克身上。
    实则像钉子一样,钉在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上。
    他需要確认。
    这个被意外转化的“半血族”,还能否压制住血脉里那头嗜血的野兽。
    终於,身体的尖叫压过了脑子里的呻吟。
    凯克猛地闭上眼。
    像是做出了某种无可挽回的决定。
    他一把抓过一只兔子。
    掌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身体的余温。
    以及皮毛下那根脆弱的颈动脉,正在无声地、疯狂地召唤著他。
    他几乎是凭著本能,张开了嘴。
    锋利的獠牙轻易刺破了皮肉。
    一股温热的、带著浓郁腥气的液体瞬间衝进口腔。
    沿著乾涸的喉咙滑下去。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仿佛龟裂的河床终於迎来了暴雨。
    身体里每一个饥渴的细胞都在为此欢呼、战慄。
    凯克本能地、贪婪地吮吸著。
    忘记了时间。
    忘记了地点。
    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余光里,好像看到艾比嚇得捂住了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莉娜紧紧抱著妹妹,脸色苍白。
    但她的眼神里除了恐惧,似乎还有別的东西。
    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艾斯卡尔静静地抽著菸斗。
    繚绕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看著凯克,看著他吸血时因本能而颤抖的身体。
    但那双红瞳深处,理智的光並未熄灭。
    没有变成那种只知杀戮的低等怪物。
    艾斯卡尔紧绷的心弦,似乎稍稍鬆动了一些。
    这小子体內的猎魔人血统,还有他自己的那点意志力,还在起作用。
    还在和那股黑暗的本能抗爭。
    第一只兔子很快就变成了一具乾瘪的空壳。
    凯克隨手將其丟开。
    又伸手抓向另一只。
    就在这时,艾斯卡尔忽然开口了。
    声音在烟雾里有些沙哑。
    “对了,小子。”
    “还没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凯尔·莫罕。”
    凯克伸向第二只兔子的手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
    嘴边还残留著一丝殷红的血跡。
    那双猩红的竖瞳在晨光下闪烁著妖异的光。
    凯尔·莫罕?
    狼学派猎魔人的大本营?
    那个只存在於另一个世界记忆里的名字?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脑海里叫囂——想去!当然想去!
    但凯克只是微微一怔。
    隨即,那双红瞳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
    他低下头,声音里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与落寞。
    轻声说:
    “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除了跟著你。”
    “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了。”
    他小心地掩饰住那一丝狂喜。
    转而將自己偽装成一个符合当前处境的、无助又必须依赖他人的可怜虫。
    艾斯卡尔闻言,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露出一口算不上洁白但十分健康的牙齿。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重重地拍在凯克的肩膀上。
    那力道让本就虚弱的凯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差点把刚喝下去的兔血给咳出来。
    “別担心,小子。”
    艾斯卡尔粗声粗气地说。
    “凯尔·莫罕虽然破了点,但至少能给你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且,维瑟米尔那老傢伙,嘴巴是毒了点。”
    “但心肠不坏。他最喜欢有活力的小鬼了。”
    “你去了他指不定多高兴。
    没准还会教你几招真正的剑术,而不是你那半吊子的架子。”
    凯克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乾笑道:
    “承您吉言。”
    “但愿我抵达凯尔·莫罕之后。
    第一顿欢迎晚宴的主菜,不会是烤吸血鬼串烧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
    艾斯卡尔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震得整个车厢都微微晃动。
    “臭小子,別担心那么多!”
    “放心,老维瑟米尔虽然古板,但还没到那种老糊涂的地步。”
    他摆了摆手。
    “赶紧吃你的。”
    “吃完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马车在艾斯卡尔的吆喝声中再次顛簸起来。
    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阳光逐渐升高,驱散了林间的寒意。
    艾比和莉娜姐妹俩在艾斯卡尔的示意下,也坐进了马车后部。
    与凯克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
    她们依旧有些拘谨。
    但艾比会时不时偷偷看凯克一眼。
    眼神里全是按捺不住的好奇。
    第二只兔子也被吸食乾净。
    胃里那股令人发疯的空虚感总算被彻底填平。
    凯克长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力量重新回到了四肢百骸。
    连日来的疲惫和虚弱也消散了不少。
    他有些嫌恶地將那具乾瘪的兔子尸体用破布包好。
    塞到车厢最不起眼的角落。
    必须想办法克制这种对鲜血的渴望。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能总依赖艾斯卡尔。
    而且,这种纯粹被本能驱使著吞噬生命的感觉……太噁心了。
    他想起了记忆里关於高等吸血鬼的描述。
    他们有些可以依靠动物血液。
    有些甚至可以完全不吸血来维持生命。
    自己这算是半血族。
    或许情况会好一些?
    至少,必须学会控制它。
    而不是被它控制。
    他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思绪纷乱。
    日头渐渐西斜。
    当最后一缕金色的余暉隱没在远山之后,夜幕便迅速笼罩了大地。
    艾斯卡尔选择了一处背风的林间空地宿营。
    篝火很快被点燃。
    噼啪作响。
    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和林中的黑暗。
    艾比和莉娜姐妹俩在艾斯卡尔的指导下,帮忙准备简单的晚餐。
    一些烤土豆和燻肉。
    篝火旁,艾斯卡尔已经吃完了他的那份。
    正靠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
    用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打磨著他的钢剑。
    火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莉娜和艾比也吃完了。
    艾比已经困得不行,依偎在姐姐身边,小声地嘟囔著梦话。
    一道贪婪又虚弱的声音从马车里响起。
    “艾斯卡尔~我又饿了。再帮我打几个兔子唄~”
    林间的寂静被这微弱的呼唤打破。
    艾斯卡尔打磨钢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
    那双金色的猎魔人瞳孔在黑暗中闪过一丝无奈。
    望向马车的方向。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艾斯卡尔开口。
    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语气里带著七分无奈,两分嫌弃。
    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隱藏在粗獷声线下的纵容。
    “养了个饿死鬼投胎的吸血崽子。”
    “比刚出窝的雏狼还能折腾。”
    “白天那两只兔子还不够你塞牙缝的?”
    他嘟囔著,把菸斗叼在嘴里。
    慢吞吞地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尘土。
    他走到篝火余烬旁,用脚拨了拨。
    又添了几根粗壮的枯枝。
    让火光重新旺盛了一些,驱散了更浓重的黑暗。
    然后,他拿起靠在树旁的钢剑,重新插回背后的剑鞘。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待在车里別他娘的乱动。”
    “也別想著去啃那两个小丫头,不然老子先把你给片了!”
    艾斯卡尔朝著马车的方向没好气地低吼了一句。
    声音却刻意压低了。
    显然是不想吵醒已经睡熟的艾比和莉娜。
    “老子就当是多巡一次夜。”
    “看看这林子里还有没有不长眼的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当夜宵。”
    话音落下。
    猎魔人高大的身影便再次提著剑,融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噼啪作响的篝火。
    以及马车內,凯克心中五味杂陈的感激、愧疚,与一丝微弱的安心。
    欠他这么多人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
    凯克幽幽地想著。
    他不知道答案。
    但至少现在,他有了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同伴。
    以及一个,在黑暗中为他寻找生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