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93.死战与归途 8.5k
    那声音先於景象抵达。
    不是一种声音,是千万种。甲壳摩擦著甲壳,乾枯、刺耳。
    无数细小的节肢刮过岩石地面,匯成一片沙海般的低语。
    偶尔,有几丁质的翅膀振动,发出沉闷的嗡鸣混在那片刮擦声里,像某种病態的心跳然后,他看见了它们。
    黑色的潮水,每一滴“水”都是一只鼓胀的、拳头大的甲虫。
    洞穴顶上苔蘚的幽光流淌在它们油腻的外壳上,没有反射,只有一片黏稠的、深不见底的暗。
    这股活生生的“潮水”正向他们涌来。
    “臥槽——”
    凯克下意识地口吐芬芳他的手已自行其是,反握住背上的剑柄,
    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支点。
    一声清越的鸣响,钢剑出鞘。
    可这声响,在这片能把人理智磨成粉末的噪音里,连一滴溅入深潭的水都算不上。
    “別用剑!”
    艾斯卡尔的咆哮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耳边“没用!只是浪费力气!”
    警告来得太晚了。
    或者说,他的身体根本没理会求生的本能住了他的肌肉將所有力量拧进双臂,手腕翻转,剑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狠狠地劈进那片涌动的黑潮。
    咯一一吱一一!
    一股令人牙酸的反震顺著剑脊衝上他的手臂,仿佛砍上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堆包裹著烂泥的碎石。
    虎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手腕瞬间麻痹。
    剑刃仅仅撬开了最前排的几丁质硬壳,墨绿色的汁液带著一股腐烂的腥气飞溅出来。
    然而,那个微不足道的缺口,
    在他眨眼之前,就被后面无穷无尽的同类填满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剑,没用。
    这个念头终於穿透了本能的喧囂。
    凯克没有再挥出第二剑,那只会让他的手腕彻底报废。
    他脚下发力,身体笨拙地模仿著艾斯卡尔曾教过他的步法像一片被狂风捲起的落叶,向侧后方滑开。
    他想寻找一个缺口,一个间隙,哪怕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这东西没有缺口。
    它不是敌人,是一场灾难。
    一片由纯粹的数量堆积而成的、爬行的绝望。
    头顶的岩壁传来一阵骚动。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大片黑色的“污渍”正在蠕动、剥落。
    那些甲虫失去了抓附,像一道黑色的瀑布,当头倾泻。
    躲不开。
    这念头闪过的瞬间,凯克已將所剩不多的魔力全部灌入脚下,一个词在他脑中成形。
    暗影穿梭。
    他的身影骤然虚化,仿佛被地面上自己那被微光拉长的影子一口吞没。
    世界化为一片模糊的灰。
    下一刻,坚硬的岩石触感重新从脚底传来。
    他跟跪著出现在几米之外,身后传来“啪”的密集坠落声那是虫雨砸在地上的声音。
    凯克弓著身,大口喘息,肺里火辣辣的疼。
    他稳住还在微微发颤的身体,望向再次压近的虫潮左手五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伸展,一个法印的轮廓在指间若隱若现。
    他將体內的血能与魔力引导至手臂,再顺著手臂灌注到手中的钢剑上。
    剑身发出一阵低鸣,原本光洁的剑刃上浮现出一层流动的、不祥的暗红色血雾。
    “阿尔德衝击斩!”
    凯克一声低吼,踏步向前,挥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一剑。
    这一剑不再追求力量,而是速度与技巧的结合。剑锋划破空气,斩入虫群。
    轰一一!
    在剑刃与甲虫接触的瞬间,一股凝练的暗红色衝击波猛然爆发。
    这道念动力形成的剑气向前推进了数米,所过之处,甲虫被尽数掀飞。
    紧接著,衝击波本身轰然炸裂,化作无数微小的血能尖刺,向四周溅射开来。
    这些血刺威力不强,无法穿透甲虫坚硬的外壳。
    但那密集的撞击声和附带的衝击力,也让周围的虫子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停滯。
    一条通往艾斯卡尔身边的、短暂的通道出现了。
    有效!但是凯克看了一眼再次被填满的通路,心中一沉。
    冷却时间还是太长了!
    凯克自己估计了一下,自己想再次用法印灌注,至少还得等十秒左右。
    將近十秒的间隔,在这无穷无尽的虫潮面前,几乎等於没有。
    与此同时,艾斯卡尔的应对则展现出了老牌猎魔人的沉稳与高效。
    他没有浪费任何一丝体力在无效的攻击上,而是在身前撑开了一面金色的昆恩法印护盾。
    几乎在护盾成型的瞬间,数不清的黑色甲虫就爬了上去。
    用口器疯狂地啃咬著护盾,发出一阵密集的、如同冰电砸在铁皮上的“咔咔”声。
    艾斯卡尔面色沉峻,左手维持著护盾,右手则不断打出短促而精准的阿尔德法印。
    那不是为了杀伤。
    每一次衝击波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將正面涌来的虫潮推开一个缺口。
    为两人爭取到微不足道的喘息空间和立足之地。
    凯克迅速靠拢过去,与艾斯卡尔背靠著背。
    “这样下去不行。”
    凯克急促地说道。
    “它们的数量太多了。”
    “我看到了。”
    艾斯卡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静得可怕。
    “它们不仅从地面来。”
    两人被迫困在了虫群中央。
    这些怪物爬满了洞穴的墙壁和穹顶,不时有甲虫像黑色的雨点一样从上方落下,砸在他们的肩上和头盔上。
    凯克的靴子已经被甲虫覆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细小的腿在皮革上攀爬,试图钻进他护甲的每一个缝隙。
    必须想个办法,不然我们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凯克再次凝聚起体內的力量。
    “阿尔德·血爆!”
    一圈狂暴的暗红色衝击波以他为中心猛然炸开。
    能量波纹中夹杂著无数由血能凝结的尖刺。
    扇形范围內的虫潮被狠狠地掀飞了出去。
    无数甲虫在半空中就被震得甲壳碎裂,化为一团团墨绿色的浆液。
    地面上瞬间被清出了一片半径数米的空地,
    一股微弱的暖流顺著血能回馈到体內,让他消耗的体力恢復了一丝。
    但这短暂的胜利毫无意义。
    那片被清空的区域,在一两个呼吸之间,就被后方更多的甲虫再次填满。
    那片黑色的潮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仿佛他刚刚的攻击,真的只是往大海里丟了一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艾斯卡尔在虫潮的嗡鸣中吼道,他的声音因持续施法而有些沙哑。
    “往回撤!退回那片孢子雾里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片洞穴里唯一的变数,
    就是他们来时穿过的那条、瀰漫著致幻孢子的通道,
    那些虫子没有跟过来,这说明它们很可能畏惧那片雾气。
    两人立刻达成共识。
    “我开路!”
    凯克吼道,他比艾斯卡尔更迅捷。
    而且“阿尔德·血爆”是强行清理出一条道路的唯一手段。
    “我断后!”
    艾斯卡尔言简意咳地回答,经验更丰富的他,自然要承担起最危险的任务。
    凯克不再犹豫,他將所剩不多的体力再次凝聚。
    又一记“阿尔德·血爆”轰向来时的通道方向,炸开一条短暂的通路。
    他立刻迈开脚步,向著那道散发著幽绿色光芒的裂缝衝去。
    艾斯卡尔的处境,在瞬间变得比之前危险数倍。
    他必须独自面对整个虫潮的正面压力。
    他放弃了昆恩法印的持续防御,將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进攻上。
    钢剑在他身前舞成一片银色的光幕。
    每一次精准而迅捷的挥舞,都能切开数只甲虫坚硬的外壳。
    墨绿色的汁液四处飞溅,在他深棕色的羊皮夹克上留下一片片污跡。
    同时,他左手不断打出短促的阿尔德法印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推开一波波巨浪,为自己创造出后退的立足空间。
    然而,虫子的数量是无穷无尽的。
    他每杀死一只,就有十只从它的尸体上爬过,填补上空位。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抗一场永不停歇的黑色海啸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巨大的体力消耗。
    就在凯克距离那道救命的裂缝只有几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一股远超普通甲虫的、致命的恶意从侧后方袭来,让凯克的后颈汗毛倒竖。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只能凭藉著战斗本能。
    狼犯地向一旁扑倒,同时试图反手將钢剑插向身后。
    然而,他快,那东西更快!
    虫潮之中,突然有三只体型明显更大、甲壳上带著暗红色诡异斑纹的变异甲虫猛地钻了出来。
    它们的速度远超同类,无视了艾斯卡尔的剑围,如同三支离弦的黑色箭矢。
    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扑向了后背完全暴露、且已力竭的凯克。
    完了!
    凯克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他眼角的余光已经警见了那闪烁著血光的狞口器。
    艾斯卡尔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危险。
    这三只精英怪物的速度和力量,凯克绝对无法倖免。
    而此刻的艾斯卡尔,正被正面的虫潮死死缠住,根本无法抽身去用剑精准地拦截。
    这是一个典型的战场两难:
    顾及前方,凯克至少身受重伤:
    救援凯克,自己將被虫潮撕咬,
    他没有丝毫犹豫。
    艾斯卡尔放弃了对正面虫潮的压制,任由那黑色的浪潮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拍向自己。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和仅存的魔力,都集中在了那唯一的、致命的威胁之上。
    他猛地转身,左手向前悍然推出,口中爆喝一声:
    “伊格尼!”
    一道锥形的、炽热的烈焰从他掌心喷涌而出。
    精准地笼罩了那三只正飞扑向凯克的变异甲虫。
    在猎魔人法印的高温下,它们的甲壳瞬间被烧得通红。
    发出了悽厉的、不似虫鸣的嘶叫,重重地摔落在地。
    它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虽然还没有死但是要是想再飞起来攻击的话,显然是不可能了。
    凯克得救了。
    但艾斯卡尔为这记救命的法印,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就在他转身施法的瞬间,他原本用剑和法印苦苦维持的正面防线,彻底崩溃了。
    无穷无尽的普通甲虫瞬间淹没了他所站的位置。
    艾斯卡尔只觉得右腿猛地一沉,仿佛被数十个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
    虫潮的重量和力量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
    他怒吼著將钢剑反手刺入脚边的虫群,但已经太迟了。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的右小腿处传来。
    一只甲虫锋利的口器,已经咬穿了他硬皮靴和裤腿的薄弱连接处,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肌肉之中。
    “呢啊!”
    艾斯卡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他强忍著那股钻心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將腿从虫群中猛地拔出,身体跟跑著向后退入裂缝。
    那个死死咬住他的甲虫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撕裂但它那可怕的口器和半个脑袋,却连同一大块血肉,一同留在了艾斯卡尔的腿上。
    “艾斯卡尔!”
    凯克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到艾斯卡尔跟跑倒地的瞬间,双目欲裂。
    那救了他一命的火焰,与导师被虫群淹没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回虫群的边缘,在那些甲虫因为畏惧孢子雾而迟疑的片刻,一把將艾斯卡尔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撑住!”
    他嘶吼著,背负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再次一头衝进了那片幽绿色的孢子雾中。
    强烈的幻觉在肾上腺素和恐惧的催化下,变得比来时更加恐怖和清晰。
    他仿佛看到自己背上的艾斯卡尔变成了一具腐烂的户体,正在他耳边低语著死亡的诱惑。
    他又看到卡珊德拉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的雾气中凝聚正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嘲笑著他的无能与狼狐。
    “滚开!”
    凯克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嘴里的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凭藉著强大的意志力,在剧痛中维持著最后的理智,一步一步地向著通道深处挪动,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让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那无穷无尽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色虫潮。
    如同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墙壁,全部拥挤、停滯在了孢子雾的边缘地带。
    它们焦躁不安地涌动著,却没有任何一只敢踏入这片幽绿色的雾气分毫。
    终於,在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炸开时,凯克背著艾斯卡尔衝出了孢子雾的范围。
    他將艾斯卡尔小心翼翼地放下,靠在湿冷的墙壁上。
    借著猎魔人徽章的微光,凯克看清了艾斯卡尔的伤口。
    那是一个恐怖的、血肉模糊的窟窿,伤口边缘已经开始发黑、硬化。
    毒。
    这个词在凯克的脑子里生了根。
    艾斯卡尔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像张被雨水浸透的羊皮纸,冷汗沿著他紧皱的眉头滑落。
    他每一次喘息都带著撕心裂肺的杂音。
    那瓶“燕子”药剂已经见了底,可他腿上那道伤口周围黑紫色的纹路还在像恶毒的藤蔓一样,固执地向上蔓延,
    凯克的目光被那片正在死去的皮肉钉住了。
    他是为了救我。
    如果不是为了把他从虫群的利齿下推开他自己的错。他的患蠢。他的剑。
    愧疚感像冰冷的泥浆,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眼睁睁看著艾斯卡尔的身体因剧痛而发起抖,猎魔人强大的自愈力在毒素麵前节节败退。
    燕子药剂已经喝完了。
    但是.凯克忽然想起一件事。
    完成护送莉娜和艾比回到古勒塔的任务后。
    系统的任务奖励,是一个他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未使用过的能力。
    【血疗术:一种古老的血魔法。你可以通过消耗生命精华与血液,来治癒他人的伤口。治疗效果取决於你付出的代价。】
    代价。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生命,或许是更糟的东西。
    他看著艾斯卡尔开始涣散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碾得粉碎。
    管不了了。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刃的寒光一闪而过,隨即狠狠划开自己的左掌。
    剧痛传来。
    但那涌出的鲜血並未滴落,反而违背常理地在他的掌心匯聚,凝成一团不安分的、散发著红宝石般微光的液体。
    凯克单膝跪下,將那只盛著“活”血的手掌,用力按在了艾斯卡尔那片已经发黑腐烂的伤口上。
    “凯克,你—.”
    艾斯卡尔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在手掌接触的瞬间,一股属於死亡的阴冷顺著凯克的手臂逆流而上,仿佛要將他的骨髓一併冻结。
    与此同时,他掌心那团滚烫的生命力。
    化作了无数条灼热的红丝,义无反顾地衝进了那片腐烂的黑暗中。
    他“看”到了。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知。
    他的生命力像火焰,正在焚烧那些盘踞在血肉中的黑色毒素。
    而新的肌理、新的血管,则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態纠缠、增生,填补著被净化的空缺。
    这感觉,就像用自己的灵魂去浇灌一片焦土。
    艾斯卡尔伤口处,那些黑色的组织如同被点燃的纸,无声地化为灰烬,一缕缕看得见的黑气被强行驱离。
    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癒合。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一分钟。
    当凯克挪开手时,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消失。
    只在崭新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仿佛早已癒合的疤痕。
    “呼..——”
    凯克眼前一黑,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一头栽向旁边冰冷的岩壁,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他的脸色比刚才的艾斯卡尔还要难看。
    他大口地喘著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
    那道他亲手划开的伤口,此刻也只剩下一道白印。
    也许..猎魔人这行干不下去了,还能去梅里泰利神殿混口饭吃。
    他在虚弱中胡思乱想。
    就是不知道,女神的祭司们收不收吸血鬼。
    艾斯卡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难以置信地抚摸著自己完好如初的腿,甚至抬起来弯了弯膝盖。
    除了些许麻木,再无痛感。
    他的视线从自己的腿,移到凯克苍白的脸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洞穴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沉默了许久,艾斯卡尔从怀里摸出那个磨得光滑的石楠根菸斗,用微微颤抖的手装上一锅菸丝,点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浓郁的白雾,仿佛要將肺里所有的惊骇与后怕一併清空,
    烟雾繚绕中,他用一种混杂著惊奇与刻意营造的戏謔,打破了寂静。
    “怪不得那些女吸血鬼都想找你的麻烦。”
    他顿了顿,用菸斗指了指自己的腿。
    “你这血—也太好用了。”
    “说真的,”他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都想尝尝了。”
    这句荒诞的玩笑话,让紧绷的气氛瞬间鬆弛下来。
    凯克也忍不住牵动嘴角,回了一个虚弱的苦笑。
    玩笑过后,艾斯卡尔的表情重新沉了下去。
    他挪了挪身体,目光落在凯克那只手掌上,又抬头看了看他汗湿的额发。
    “別笑了,小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著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这血是好用,代价不小吧?
    以后不许再这么乱来,听到没有?”
    “我们的命。”他盯著凯克的眼睛。
    “还没那么不值钱。”
    这句带著命令口吻的关心,比任何安慰都让凯克心中一暖。
    他点点头。
    艾斯卡尔已经靠著墙壁,开始冷静地復盘。
    “我们杀不光它们,硬拼是死路。但它们怕那片该死的孢子雾。”
    他又吸了一口烟,菸草的香气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
    “而且,它们是虫子。
    有甲壳,还总是挤在一起—这种东西,最怕两样。”
    他看向凯克,目光锐利如刀。
    “范围,还有—·温度。”
    “我们得出去一趟,找点材料。”
    艾斯卡尔做出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
    “我们需要炸弹,很多的炸弹。
    最好是北风,要是能把它们全冻在原地,事情就好办了。”
    凯克换扶著艾斯卡尔一一儘管伤势已经治好,但失血和中毒的后遗症依然让后者感到虚弱。
    而凯克虽然失血有点眩晕,但是刚刚缓了一会后就没有什么大碍。
    显然血疗术的代价並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高昂。
    两人转身,沿著来时的路,重新向著下水道入口那微弱的光明走去。
    他们的任务清单上,沉睡园这个目標被暂时划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紧迫、也更具体的目標:製造炸弹。
    从下水道深处返回古勒塔城区的路,漫长而煎熬。
    恶臭、湿滑的地面让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气氛凝重,但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和对未知的紧张,而是一种目標明確的紧迫感。
    “艾斯卡尔”
    凯克的声音有些沉闷,听起来像是在跟自己生气。
    “我好像拖累你了,如果我反应过来,你也不会受伤。”
    凯克那时的確是慌了,毕竟看到如此密密麻麻的虫子向自己扑过来。
    凯克也觉得没有哪个现代人能承受的住。
    但是这是在战场,自己的失误就可能会让同伴丧命。
    凯克看著艾斯卡尔一瘤一拐的腿,还是有点內疚。
    “闭嘴,小子。”
    艾斯卡尔打断了他,声音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沙哑,但依旧带著不容置疑的严厉。
    “战场上没有『如果”。
    你的血疗术能让我们捡回一条命,这就够了。
    现在,把你的愧疚感收起来,换成脑子。
    我们得活著回去,然后用炸弹炸光那群该死的虫子。”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调整呼吸。
    “我记得柯恩那老傢伙教过你一些炼金术的基础。
    既然你对这玩意儿有天赋,路上就別浪费时间。
    听好了,我现在教你北风炸弹的製作要点,
    这东西比魔药复杂,也比魔药危险得多。”
    艾斯卡尔一边走,一边开始详细讲解北风炸弹的原理和配方。
    这里,仿佛变成了一间移动的课堂。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下水道中迴荡。
    “北风的核心不是爆炸,而是瞬间的、剧烈的能量吸收。
    它通过一种极不稳定的炼金反应,在极短时间內吸走周围所有的热量。
    从而造成极低温,將附近的一切都冻结。
    这需要一种极不稳定的催化剂和一种能量核心。”
    他开始列举关键的材料,以及它们各自的“脾气”。
    “硝石,这是基础,但不纯的硝石会在反应时產生多余的热量,导致失败。
    公爵之水,腐蚀性极强,是催化剂,一滴就够。
    珍珠粉,用来中和公爵之水的狂暴特性,让能量释放得更稳定。
    还有最重要的,五味子,两份。
    它的作用是作为隔层,將硝石和预先处理过的公爵之水隔开。
    只有在炸弹受到猛烈撞击时,隔层才会破裂,引发最终反应。”
    艾斯卡尔的讲述,充满了猎魔人式的实用主义和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记住,凯克,炸弹和剑一样,是猎魔人的工具,不是玩具。
    剑术失误,你可能会被砍伤;
    炼金失误,你连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下。
    每一种材料都有自己的脾气,你要像了解一个难缠的怪物一样去了解它们。”
    凯克认真地听著,將每一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所以关键在於硝石和公爵之水的精確配比。
    以及用五味子粉末製作隔层的时机?”
    他提问道。
    艾斯卡尔的嘴角,在菸斗的遮掩下,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流露出一丝讚许。
    “没错。
    手要稳,心要静,脑子要清楚。
    任何一步的犹豫和分心,代价就是你的脸,或者你的手,或者你整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新鲜但冰冷的空气终於从前方传来。
    两人相互扶著,推开一个沉重的铁柵栏,走出了下水道。
    刺眼的冬日阳光让他们不適应地眯起了眼睛。
    古勒塔城街道上的喧囂一一车轮滚动的声音、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
    与下水道的死寂形成了天与地般的对比,
    他们身上那股混合著污水、血腥和怪物黏液的恶臭。
    立刻引来了周围路人毫不掩饰的、厌恶的目光和躲闪的动作。
    他们没有理会这些,径直从后门回到了铁匠赛隆的家。
    简单地清洗了身上的污秽,换上乾净的衣服后,两人坐在了房间的木桌旁。
    艾斯卡尔將他们仅剩的財產一一些克朗硬幣,全都倒在了桌上。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而寒酸的响声。
    “之前打剑几乎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
    还好我昨天接了那个香水商人的任务,赚了两百克朗。”
    艾斯卡尔把那一小堆硬幣放在桌上,脸色变得很难看。
    “现在,我们得用这点钱,去买那些贵得要死的炼金材料——
    “钱不够吗?我可以.”
    凯克本想说把自己从系统那边赚来的六百克朗拿出来。
    “省省吧。”
    艾斯卡尔直接打断了他。
    “我可不想再让你去被哪个女吸血鬼『餵养”一整个晚上来换钱。
    我们先去城里最大的那家炼金商店看看行情。”
    艾斯卡尔嘴里开始嘀咕著计算成本。
    “一份硝石大概十克朗,公爵之水也要十克朗,珍珠粉最贵,得二十克朗,两份五味子也是二十克朗..
    一份炸弹的成本就要六十克朗左右。
    那个该死的虫子巢穴,我们至少需要四个——.不,最好是五个炸弹才保险。”
    他嘆了口气,把菸斗里的灰磕掉。
    “看来今天晚上,我还是得去找那个浑身香喷喷的女人报到。”
    两人离开了铁匠铺,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家名为“瓦莱里乌斯之瓶”的炼金商店前。
    门上掛著的铜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噹。
    这声音和这家店铺一样,乾净得过分。
    空气里没有寻常店铺的霉味与尘土味,而是一股混杂著硫磺、乾枯草药和某种金属矿物的、锐利而清凉的气息。
    它刺入凯克的鼻腔,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瓶瓶罐罐,
    光线从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橱窗透进来,照亮了陈列架上那些顏色各异的水晶瓶和用蜡封好的稀有植物標本。
    门板是厚重的橡木,被人用油擦得亮。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充满汗水与喧囂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个男人背对著门口,正用一块天鹅绒布,一丝不苟地擦拭著一个巨大的水晶蒸馏器皿,
    他穿著剪裁合体的丝绸马甲,鼻樑上架著一副单片眼镜。
    每一个动作都透著一种精確到毫米的严谨。
    听到铃声,他转过身,脸上掛起一副恰到好处的微笑。
    既不热情也不疏远,是生意人那种为你我钱袋交好而准备的表情。
    然后,他的目光扫过了门口的两个人。
    当那目光触及他们那双非人的、在幽暗光线下依旧闪著微光的金色竖瞳时。
    他脸上的微笑碎了。
    不是缓缓褪去,而是像一层薄冰,被瞬间敲碎,渣都不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硬的警惕。
    他的眼睛微微收紧,原本放鬆的肩膀也绷直了。
    艾斯卡尔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他径直走到光滑的柜檯前,將一张写著字的草纸放在了檯面上。
    纸张落下的声音很轻。
    “老板,这些东西,量要足。”
    他的声音平静而直接。
    那个男人低头警了一眼清单,又抬眼看了看他们。
    他没有碰那张纸。
    他只是伸出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
    用指甲尖,將那张羊皮纸推了回来。
    动作不大,却像是在推开一团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的声音像冬日窗上的冰棱,又冷又脆,
    “抱漱,二位。
    本店有规矩。”
    凯克皱起了眉。
    “什么规矩?”
    男人扶了扶自己的单片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
    他的嘴唇轻蔑地撇了撇,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几乎是某种生理上的本能。
    “我们不和———变种人,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