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途中。
    念头在蓝玉脑中盘桓。
    要不要,就在这荒山野岭,做了他?
    只要朱元璋一死,大明必定內乱。
    太子朱標早亡,皇太孙允炆懦弱,根本压不住燕王、晋王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
    到时候,大明四分五裂,殿下便可趁机挥师北上,一统天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立刻掐灭了。
    不行。
    蓝玉摇了摇头。
    殿下的目光,在更广阔的南方,在那片无垠的大海和大海尽头的土地上。
    自己若是自作主张,坏了殿下的大事,那才是万死莫赎。
    想通了这一点,蓝玉心中那丝杀意便烟消云散。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杀机浮现的那一刻,轮椅上的朱元璋,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那股一闪而逝的杀气,何等熟悉。
    他这一辈子,就是在这种杀气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朱元璋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蓝玉动了心思。
    但他不在乎。
    他了解蓝玉,更自认为了解自己的儿子朱桂。
    蓝玉是头猛虎,但朱桂是那个能给他套上韁绳的人。
    只要朱桂不想他死,蓝玉就不敢动手。
    所以,他稳如泰山,心中甚至没有泛起一点波澜,只是对接下来要看到的一切,更加期待了。
    队伍一路南行,很快便进入了原先暹罗国的腹地。
    越往南走,沐春心中的震惊就越是无以復加。
    他原以为,刚刚经歷过战火的土地,必然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百姓流离失所。
    可他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道路。
    宽阔平坦的道路,用碎石和黄土夯实,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穿著夏国制服的士兵和民夫在维护路面,保证大军和商队的通行。
    这等规模的驰道,在大明境內。
    也只有通往京城和几个重要军镇的官道才能比擬。
    城镇亦然。
    他们路过几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但城池的废墟旁,一座座崭新的城市正在拔地而起。
    数不清的汉人百姓,说著南腔北调的口音,正热火朝天地劳作著。
    烧砖,伐木,搭建屋舍。
    这些人脸上没有丝毫被迫劳役的愁苦,反而洋溢著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沐春拦住一名正在喝水的工匠,问他是从何处而来。
    那工匠抹了抹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操著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道:“俺是登州府的,家里地少,活不下去。听说琼王殿下…哦不,现在是陛下了,在南边招人,来这里不光管饭,干活还给发钱,分田地,俺就跟著同乡过来了。这位军爷,你是不知道,这里的地,那叫一个肥啊,水稻一年能种三回!比在老家种一辈子地都强!”
    沐春听得心头剧震。
    分田,发钱,一年三熟。
    这三个词,对於那些在大明內卷到极致,一辈子都为几亩薄田挣扎的农民来说,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朱桂是如何在短短几年內,將这么多汉人吸引到这片蛮荒之地的。
    他给的,是活路,是希望。
    朱元璋也听到了那工匠的话,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些忙碌的身影,眼神晦暗不明。
    他治下的大明,以农为本,他自认已经將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为何,还是有这么多百姓,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这瘴气瀰漫的南洋来?
    或许,这天下,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
    或许,他给百姓的,还远远不够。
    ......
    几天后,队伍抵达了原安南国的南部海岸。
    一座巨大的港口城市,出现在眾人眼前。
    看到这座城市的第一眼,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沐春,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大了。
    太繁华了。
    他们眼前的,根本不像是一座刚刚建立的城市。
    巨大的石砌码头一字排开,延伸出海面足有数里之遥。
    码头上,不计其数用木材搭建的起重设备正在忙碌地装卸著货物。
    成百上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港湾里,桅杆如林,遮天蔽日。
    其中既有大明样式的福船。
    也有船型奇特的西洋船和南洋本地的商船。
    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人们在码头上川流不息,操著各种听不懂的语言,討价还价。
    空气中瀰漫著海水,鱼腥,香料和汗水的混合味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里……这里原先只是一个小渔村。”
    沐春喃喃自语,他手中的堪舆图上,明確地標记著这一点。
    这才多久时间?就能把一个渔村,建成一个能容纳数十万人口。
    吞吐量堪比大明泉州港的巨型城市?
    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这简直是老天显灵啊!
    蓝玉看著沐春震惊的表情,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沐侯爷,这算什么。这只是我们大夏国规划的十个大型港口之一,叫『镇海港』。等到了上京,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下第一城。”
    朱元璋没有说话,他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切。
    看著那些高耸的吊臂,看著那些从未见过的船型,看著那些自信而忙碌的子民。
    他的心中,骄傲、震惊、疑惑、警惕……
    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见到朱桂。
    他要当面问问这个儿子,这一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京,太极殿內。
    朱桂正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推演著蓝玉西进的路线。
    一名侍卫探马匆匆从殿外走入,单膝跪地,声音急切中带著激动:“陛下!广西急报!大明皇帝的仪仗,並未前往镇南关,而是由蓝玉大將军亲自护送,正朝著我们上京而来!”
    也好。
    这样也好。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这位缔造了大明,却也將大明禁錮在土地上的父亲,亲眼看一看,他朱桂所走的路,究竟通往何方。
    “来人。”
    想到这,朱桂开口道。
    一名亲卫快步入內,单膝跪地:“殿下。”
    “传朕旨意。命东海舰队提督周新,南海舰队提督陈瑄,即刻尽起两支舰队所有主力战船,前往琼州府港口,不得有误。”
    那名都指挥使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
    东海、南海两大舰队,是大夏水师最精锐的力量,常年拱卫上京,並负责向东征伐吕宋、向西威慑满剌加。
    两支舰队主力齐出,这是...。
    “殿下,可是有强敌来犯?”
    “是贵客。”
    朱桂淡淡的说道:“去传令吧,告诉周新和陈瑄,他们要去迎接一位全天下最尊贵的客人。”
    “让他们把舰队的军容都给朕整理好了,若是丟了朕的脸面,提头来见。”
    “遵命!”
    亲卫不敢再问,领命匆匆退下。
    很快,皇命传遍了上京的军港。
    停泊在港湾之中的庞大舰队开始骚动起来,如同被唤醒的巨兽。
    一艘艘体型巨大的宝船扬起了风帆,数以千计的福船,海沧船、苍山船依次驶出港口,在海面上匯聚成一股钢铁洪流。
    上千艘战船组成的庞大编队,在旗舰的引领下,浩浩荡荡地向著琼州海峡的方向破浪而去。
    沿途所过之处,所有国家的商船无不骇然避让,整个南洋的海面,都为这支前所未有的舰队的动向而震动。
    ……
    数日后,琼州府。
    当朱元璋的轮椅被推出船舱,踏上琼州府码头的那一刻,他身后的沐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来过琼州。
    二十多年前,他跟著父亲沐英平定云南后,曾奉命巡视过琼州。
    那时的琼州,在他的记忆里,就是一个偏远,落后,瘴气横行之地。
    除了几座破败的城池和一些黎人的村寨,几乎就是一片蛮荒。
    可眼前的景象,彻底顛覆了他的认知。
    宽阔的石路从码头一直延伸到城门口,路面平整洁净,足以容纳八马並行。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馆、布庄、钱庄,应有尽有。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虽然肤色各异,服饰五八门,但其中超过七成,都是说著各地口音的汉人。
    这里的人,脸上没有大明腹地百姓常见的愁苦和麻木。
    他们或行色匆匆,或悠閒逛街,脸上都带著轻鬆富足的神情。
    路边茶楼里,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高声谈笑,討论著下一船香料能赚多少银子。
    街角的小贩,正卖力地吆喝著一种从未见过的烤肉。
    香气四溢,引得几个孩童围著流口水。
    这哪里是边陲海岛!
    这分明就是一座不下於金陵的繁华雄城!
    “沐春。”
    朱元璋的声音將沐春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臣在。”
    “你看到了吗?”
    朱元璋指著街上那些笑容满面的百姓:“咱在金陵,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打心眼里笑出来。”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沐春心中一颤。
    他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
    他为此宵衣旰食,严惩贪官,指定大誥,剥皮实草,恨不得杀尽天下贪官,也將天下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里。
    可他治下的大明,百姓虽然安定,却始终被沉重的赋税和严苛的律法压得喘不过气。
    那种发自內心的,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笑容,確实罕见。
    而在这里,在这个他儿子的地盘上,这种笑容,隨处可见。
    这比看到一座雄城,更让朱元璋感到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