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点了点头。
    望江楼是上京最有名的酒楼之一,足有五层高,临著穿城而过的一条大河。
    朱桂领著他们进去,小二热情地迎上来,熟络地打著招呼,丝毫没有因为朱桂的身份而显得过分諂媚或恐惧。
    他们被引到顶楼的一间雅间。
    推开窗,便能看到楼下河面倒映著满城灯火,宛若星河坠地。
    让沐春再次感到心惊的是,他们一行人进来,酒楼竟没有清场。
    楼下大堂依旧人声鼎沸,邻近的几个雅间里也传来觥筹交错的笑语。
    朱桂似乎完全不在意!
    仿佛他不是一个手握数十万大军,掌控南洋命脉的君王,只是一个来此吃饭的普通富家翁。
    这份自信,或者说底气,让沐春感到一阵寒意。
    这说明朱桂对自己的领地,有著绝对的掌控力!
    他根本不担心有任何宵小之辈敢在这里对他不利。
    菜餚流水般送了上来,大多是沐春闻所未闻的海味,烹製得极为鲜美。
    朱桂亲自为朱元璋布菜,动作自然,像一个寻常儿子孝敬父亲。
    父子二人沉默地吃著,谁也没有先开口。
    沐春和蓝玉等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雅间里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与窗外热闹的城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久,朱元璋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看桌上的菜,而是看著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那片比金陵城繁华十倍的夜景。
    “老十三!”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儿臣在。”
    “咱在想,你或许比允炆,更適合坐那个位子。”
    “轰!”
    沐春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惊骇的看向朱元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蓝玉也是一脸错愕。
    让一个已经被视为叛逆的藩王,去坐皇帝的位子?
    这话要是从別人口中说出,是诛九族的死罪。
    可说这话的,是当今大明皇帝,朱元璋本人。
    朱元璋顿了顿,似乎觉得刚才的话还不够分量,又补充了一句:“甚至,比咱更適合。”
    朱桂看著自己的父亲。
    这个一生猜忌,將皇权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老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朱元璋没有理会眾人的反应。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知道咱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他像是问別人,又像是问自己:“不是那身龙袍,也不是那座宫殿。咱想要的,就是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饱饭,穿暖衣,晚上能睡个安稳觉,脸上能有个笑模样。”
    “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咱当过和尚,要过饭。咱亲眼看著爹娘饿死,大哥饿死,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两张破草蓆卷了埋掉。那年头,人命不如草。官府不管,地主逼租,遍地都是饿柎。咱恨透了那个世道。”
    他的声音带著扑面而来的沉重,让雅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沐春低著头,他知道皇帝的身世。
    但从未听皇帝如此直白地讲起过。
    “后来,红巾军来了,说要推翻元廷,让咱们汉人过上好日子,咱就跟著去了。”
    “从一个小兵,到百户,到千户,到大帅。”
    “咱领著一帮淮西兄弟,从南打到北。”
    “郭子兴、陈友谅、张士诚……咱把他们一个个都给灭了。最后,咱把蒙古人赶回了草原,坐上了这金陵城的龙椅。”
    一段波澜壮阔的开国史,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听不到丝毫的得意与炫耀,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沧桑。
    朱元璋这一生,从一个父母双亡的赤贫孤儿,到一个执掌天下的开国帝王。
    其中的艰辛、杀伐、权谋与血泪,足以写满一部厚重的史书。
    他坚韧,他多谋,他知人善任,所以他能从无数梟雄中脱颖而出,再造华夏。
    可他也多疑,他残忍,他为了巩固朱家的江山,不惜將那些曾与他並肩作战的兄弟功臣,屠戮殆尽,在史书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点。
    “咱以为,咱当了皇帝,就能让老百姓过上咱想要的那种日子了。”
    “咱严惩贪官,一个县官贪了六十两银子,咱就敢剥他的皮。”
    “咱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把赋税定到三十税一。咱以为,咱已经做得够好了。”
    朱元璋的视线,缓缓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朱桂的脸上。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不甘,有释然,有疑惑,最终,都化作了期盼。
    “可今天,咱在你的城里走了一天。咱看到了,也听到了。咱想要的那个世道,咱没做到,你做到了。”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咱累了,也老了。允炆那孩子,心善,但是软弱。”
    “他坐不稳那个位子。”
    “咱死了之后,你那些手握重兵的哥哥们,不会服他。到时候,大明必將再起刀兵,老百姓又要跟著遭殃。”
    “咱今天,就问你一句实话。”
    朱元璋死死的盯著朱桂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若是咱把大明的江山,传给你。你,能不能让大明的百姓,也过上像上京这样的日子?”
    整个雅间,落针可闻。
    沐春的心臟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传位!
    皇帝竟然真的要传位给琼王!
    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桂的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明的皇位。
    那个天下至尊的宝座,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去触碰的东西,现在,就这么被他的父亲,轻飘的,摆在了他的面前。
    说不心动,是假的。
    那是整个华夏文明圈的权力巔峰。
    只要他点一下头,就能拥有四万万大明的子民,就能调动百万雄师,就能成为这片大陆名正言顺的主人。
    朱桂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他想起了大明那盘根错节,如同附骨之疽的士绅集团。
    他们掌握著天下九成以上的土地和知识,却只想著如何兼併自肥,如何与国爭利。
    他想起了那僵化而陈腐的官僚体系,每一个想要推行的新政,都会被无数的潜规则和利益链条消磨殆尽。
    他想起了被户籍制度牢牢束缚在土地上,辛苦劳作一年,却依旧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亿万农民。
    大明,就像一艘华丽却陈旧的巨轮。
    在眾人紧张的注视下,朱桂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父亲。
    他看著楼下那川流不息的灯火,看著远方港口那如同森林般的桅杆。
    看著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繁华。
    “父皇……”
    朱桂再次开口了:“那个位子,儿臣不感兴趣。”
    雅间內的空气,在那句儿臣不感兴趣之后,仿佛凝固成了冰。
    沐春的嘴巴微微张大,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盯著朱桂的背影,眼珠子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蓝玉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
    殿下竟然拒绝了。
    拒绝得如此乾脆!
    朱桂没有回头,他依旧看著窗外。
    楼下的灯火匯成一条璀璨的河流,远方港口的桅杆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森林。
    这片土地,这座城市,是他一手一血一汗打造出来的。
    它就像一艘崭新的大船,船身坚固,风帆正满。
    正准备驶向无人踏足过的星辰大海。
    而大明……
    朱桂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艘船的模样。
    那是一艘无比华丽,体型庞大的楼船,船身上雕龙画凤,威严无比。
    可只有走近了看,才能发现船体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水线下的船板早已被无数藤壶和蛀虫侵蚀得千疮百孔。
    船舱里,一群穿著华美丝绸的舵手和水手,不是在修补船只。
    而是在为了爭夺一个更舒適的舱位,一片更精美的食物而內斗不休。
    他们就是大明的士绅集团和官僚体系。
    这些蛀虫掌握著这艘船的航向,却只想著如何从船身上多刮下一点木料。
    “你说什么?”
    朱元璋沙哑的声音终於打破了死寂。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也满是不可置信。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一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坐上那个位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位子代表著什么。
    那是天下,是权力,是无数人梦寐以求,愿意为此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终极目標。
    他放下了自己的骄傲,將这个目標捧到了这个儿子面前。
    可他,竟然说不感兴趣?
    这怎么可能!
    这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在待价而沽,想要更多的承诺?
    “咱问你,为什么?”
    朱元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里带著不理解。
    朱桂缓缓转过身,迎上父亲的目光。
    他没有被那股帝王的威压所慑,神情依旧平静。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父皇,儿臣记得,您当年定都金陵之后,曾数次动过迁都的念头。”
    “一次想去关中,一次想回凤阳。不知是何缘故,让您对这虎踞龙盘的金陵城,也不甚满意?”
    这个问题一出,沐春和蓝玉的脸色同时变了。
    迁都!
    这是何等敏感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