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谁敢在大明皇帝面前提起此事?
    好像他的十三子现在的实力是能提起的.....
    但如果回归这个话题本身,这不仅仅是动摇国本,更是直接触及了金陵城乃至整个江南士绅集团的根本利益。
    朱桂此刻提起,其意不言自明。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明白了。
    这个儿子,不是在耍招,他是真的看透了。
    他当年想迁都,就是因为感觉到了。
    金陵虽好,但温柔乡是英雄冢。
    江南富庶,文风鼎盛,可这里的士绅和文官集团,早已抱成一团,形成了一股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巨大力量。
    他们就像一张细密的网,將皇权包裹其中。
    任何政令,一旦触及他们的利益,就会被这张网消解於无形。
    他朱元璋在位,完全能用雷霆手段镇压。
    可他之后的子孙呢?
    这些江南的士绅和文官集团,他们是杀不尽的。
    朱元璋会想起自己刚刚颁布大誥的那段时间。
    砍了多少贪官污吏?
    可最后呢,整个天下的官场被他杀的血流成河。
    以至於一县之內竟无人能言断!
    后面只能给一些贪官戴上脚銬,让他们继续办公。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子孙,尤其是允炆,以他的性子,会被这张温柔的网,慢慢勒死。
    这个儿子,一眼就看穿了大明最根本的顽疾。
    朱元璋的怒气,瞬间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不適合再有第三个人听到了。
    朱元璋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蓝玉和沐春,又看了一眼站在朱桂身后的蓝霞儿和吴慧。
    “你们,都下去。”
    “陛下……”
    沐春还想说什么。
    “出去!”
    朱元璋低喝一声。
    蓝玉立刻拉了一把还想再劝的沐春,对著朱元璋和朱桂躬身一揖,带著满心疑虑的沐春、快步退出了雅间,並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窗外的喧囂似乎被隔绝了,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你说的对。”
    朱元璋靠在轮椅上,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岁:“金陵,不是个好地方。那些读书人,那些地主老財,咱知道他们是麻烦。咱杀了一批又一批,可他们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过几年又长出来了。”
    他抬起头,看著朱桂,眼中狠厉依旧。
    那是他当年屠戮功臣,血洗官场时才会有的眼神。
    “可韭菜,是可以连根刨掉的!”
    “咱问你,汉武帝当年推行推恩令,那些诸侯王不服,他杀了多少人?”
    “史书上说血流成河,绝不为过。”
    “可结果呢?天下,还是他刘家的天下。”
    “你想做的事,咱明白。无非就是清查田亩,一体纳粮,把那些士绅藏起来的土地和人口都给挖出来。他们不肯,会跟你拼命。”
    “那就杀!”
    朱元璋的声音似乎恢復了帝王的那种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气势:
    “从南京到北平,从长安到济南府,大明的十三州府,给咱从上到下,从老到幼,所有敢阻拦你的官,所有敢串联的士绅,有一个杀一个,有一族灭一族!杀他个天昏地暗,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咱不信,这天下还有杀不服的人!”
    “天下没有杀不掉的人,只有不敢杀的皇帝!”
    这句话,带著浓重的血腥味,在雅间里迴荡。
    这便是洪武大帝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有效。
    他就是用这一套,打下了大明江山,也稳固了大明江山。
    在他看来,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杀的人还不够多。
    朱桂静静地听著,没有反驳。
    直到父亲说完,他才轻轻摇了摇头。
    “父皇,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为朱元璋面前空了的茶杯续上水,动作不急不缓。
    “您说的没错,那些官,那些士绅,都可以杀。杀上一百万,甚至两百万,大明的官场和乡间或许能清静几十年。可然后呢?”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科举的制度还在,只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还在,只要土地私有的根基还在。”
    “我们杀掉的,不过是旧的士绅,用不了二十年,就会有新的士绅,从那些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从那些兼併土地的新地主中,重新生长出来。”
    “他们会读著一样的经史子集,说著一样的大义名分,然后用同样的方法,盘根错节,钻营牟利,將大明再次拖入轮迴。”
    “儿臣不想当一个屠夫,更不想將屠刀对准我们华夏自己的百姓和读书人。”
    “与其耗尽心力去修补一艘註定要沉的旧船,为何不乾脆另造一艘新船,去探索更广阔的海洋呢?”
    朱桂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不是不敢杀人。
    在南洋,他剿灭海盗,征服土著,杀的人不比任何人少。
    但他不想,也不愿,將他未来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与自己同胞的內耗之中。
    朱元璋死死的盯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儿子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偽装和退缩。
    那是一种发自內心的,对另一条道路的坚定信念。
    他真的……不想要。
    他本以为,自己拿出皇位这张最后的王牌,这个儿子就算再有野心,再有城府,也终究会低头。
    他甚至想好了,只要朱桂点头,他会亲自回金陵,为他扫平一切障碍,哪怕是废掉允炆,哪怕是再杀一批不听话的臣子。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气力,为大明,为老朱家,扶上一个真正能开创万世基业的君王。
    可他失败了。
    他败给了这个儿子的眼界。
    败给了他一手创造出来的,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呼……”
    一口长长的浊气,从朱元璋的胸腔中吐出。
    他整个人的气势,都仿佛隨著这口气,泄了下去。
    那股支撑了他一生的强悍和霸道,在这一刻,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他靠在轮椅的靠背上,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
    他不再劝了。
    他知道,没用了。
    这个儿子的心,早就不在那片他看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了。
    他的心,在那片无垠的大海上。
    雅间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是剑拔弩张,而是一种微妙的平静。
    父子之间那层皇帝与藩王,试探与防备的隔阂,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剩下的,是一个父亲,在重新审视一个已经长大成人。
    並且走上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的儿子。
    朱元璋的目光,不再锐利。
    他看著窗外的万家灯火,看著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
    这是他儿子的基业。
    一个不属於大明,却又与大明同根同源的,全新的国度。
    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和好奇。
    “你这国,叫大夏,是么?”
    “是。”
    朱桂答道。
    “准备何时,正式开国建元?”
    朱元璋问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不再是皇帝对藩王的质问,而是一个邻国的君主,对另一个君主的询问。
    它代表著一种默认,一种承认。
    承认你朱桂的道路,承认你大夏国的存在。
    从今往后,老朱家,將拥有两片江山。
    一片在大陆,一片在海洋。
    望江楼的掌柜姓王,叫王福。
    两年前,他还是金陵城里一个快要经营不下去的绸缎铺小老板。
    东家是晋王府的人,有一天把他叫过去,问他敢不敢跟著十三殿下,去南洋搏个前程。
    王福一咬牙,变卖了家產,带著老婆孩子,跟著第一批船队就下了南洋。
    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就是这个决定。
    到了琼州,殿下没让他再干老本行,而是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学著开酒楼。
    从食材採买到帐目管理,都有专门的学堂教。
    王福脑子活,肯下功夫,不到半年就出了师。
    后来殿下建上京城,他又第一批跟了过来,盘下了这穿城河边最好的地段。
    开了这家望江楼。
    短短几年,他的身家翻了何止十倍。
    金陵城里那些他过去要仰视的富商大贾,如今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王掌柜。
    他买了带园的大宅子,儿子进了上京最好的学堂,女儿也能读书识字,日子过得比在梦里还舒坦。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谁给的。
    所以,当蓝大將军亲自带人来,说王爷要在此宴请一位最重要的客人时,王福的心臟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他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虽然枯瘦,但那股天下独一无二的威严,让他双腿发软。
    是陛下!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王福激动得浑身哆嗦,连忙退了出去,亲自守在厨房门口,把每一个菜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他知道,楼上那间雅间里,坐著两个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父子。
    自己的酒楼能招待这样的人物,这消息传出去。
    望江楼的招牌,怕是要响彻整个南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