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苏西的刀
曾被绿龙肆虐过的林地绝不好走。
尤其是那些被厚重腐叶层层覆盖的地方,它们就像是森林病变溃烂的脓疮。
踩上去,那潮湿黏腻的腐叶便会贪婪地吞噬鞋底,发出“噗”的噁心声响,仿佛一脚踏入了某头臃肿腐烂的巨兽垂死的腹腔,黏液横流,腥臭扑鼻,令人恨不得当场呕出胆汁。
对了,还有那些断裂的枯枝,它们就像狡诈的捕兽夹,潜藏在叶层之下,伺机绊倒那些粗心大意的蠢货。
但我不是。
蒂芙尼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並且她那身长袍的下摆顽固地拒绝与这片航脏的土地有任何接触。它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傲慢的鄙夷,仿佛连沾染上一点尘埃都是对自身纯粹的玷污。
她走得不快,却也从未停下,那冷漠的背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催促,逼得身后的三个孩子不得不拖著沉重的双腿跟上。
几分钟后,她转过身,有些不快地命令道:“走到我前面去。你们是我的人质,但也是我的嚮导。嚮导不应该像个累赘一样远远吊在队尾后头。还是说,你们就那么想欣赏我的后背吗?”
莉莉的脸涨得通红,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恐惧。她看著蒂芙尼,眼神像一只被逼进角落的小猫,脊背拱起,爪子扬起,但爪下是空气,而对方是峭壁。
最终,在姐姐的拉扯和蒂芙尼那毫无温度的注视下,她还是不情愿地挪动了脚步,和苏西、尤一起走到了前面。
然而,就像蒂芙尼方才感慨的那样,这片缺乏维护的森林小径十分难走,盘根错节的树根像恶魔的筋腱一样凸出地面,成了无形的陷阱。
因为紧张和分心,莉莉好几次都差点被树根绊倒。她跟跪了好几次,身体猛地前倾,发出被掐住脖子似的短促尖叫。每一次,另外两个都会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她。
三只小手紧紧在一起。哈。真是姐妹情深。
蒂芙尼就跟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像一头优雅而耐心的掠食者在观察自己的猎物。
她看著身为普通人的苏西如何小心翼翼地护著两个小魔女;看著莉莉如何一边气鼓鼓地走著,一边又忍不住恐惧,频繁地回头偷看她,每一次视线接触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去;看著尤,那个黑髮的女孩,如何像个沉默玩具娃娃一样无言地前行。
然而,这幅画面在蒂芙尼眼中却不带任何温情的色彩。
她只从中看到了一种可悲的、相互依赖的脆弱。
她想,看,这就是弱者,这就是弱者干的事。
她们手拉著手,以为能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似乎这种可笑的纽带能让她们变得坚不可摧。
可她们搞错了。
这纽带不过是一条锁链,当一个掉下悬崖时,另外两个会被一起拽下去。省时省力。要是不想陪对方一同坠崖,就得及时將其切断,又或者,打一开始就別把让这锁链缠上你自己。
——.嗯?
就在蒂芙尼冷酷地复习著自己的人生信条时,远处的路突然变了一副模样。
脚下崎嶇不平的小道逐渐被一条铺满碎石的小逕取代,河水的潺潺声愈发清晰,阳光透过愈发稀疏的树冠酒下,映照在小径两旁湿漉的青苔上,仿佛这片林地终於卸下敌意,勉强吐露出一丝妥协的气息,开始默许她闻到某处田园里飘来的果芬香。
一切都在变得温柔,但她没有因此感到放鬆。
她继续沉默地向前走。
最终,在踏出林线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蒂芙尼看到了一片被阳光亲吻的开阔田地,数座农舍散落在其间,屋顶被新翻修过的瓦片反射出亮晃晃的光。
更远些,一口石砌的水井安静地坐落在田中央,井沿上绑著新换的鱸和麻绳,几只水桶翻倒在一旁,滴著水珠,泥地上早已踩出了一道道硬实的车辙与人跡。柴垛码放得整齐,篱笆上爬著盛开的豌豆,甚至连鸡都开始有专属的小棚子,披著光亮的羽毛在草垛边咕咕叫。
这对吗?
这不对。
这与她所知的世界背道而驰。那些所谓的农田,本该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烂泥塘,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像是土地生出的脓疮。
农夫们则该像幽灵一样在田间晃荡,骨瘦如柴,眼神空洞,仿佛多喘一口气都是对那些贪婪领主的冒犯。他们的孩子,那些本该在泥里打滚、与猪抢食的小东西,也该衣不蔽体,飢肠。至於那些茅草屋,早就该烂得千疮百孔,一下雨就往里漏水,像个破败的漏勺。
然而,事实就在眼前,顽固地、刺眼地存在著。
记忆里的烂泥塘变成了黑色的沃土,而那些本该在泥里等死的姐虫,现在居然直起了腰,学会了修补屋顶,甚至哼起了小调。真是讽刺。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甜头,他们就会立刻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自。
他们擅於把施捨当成恩赐,把鬆开一点的绞索当成自由。他们会心满意足地在这片虚假的繁荣里生儿育女,直到下一场灾难把他们眼中的“美好世界”连根拔起。是啊。他们总是这样,把暂时的喘息当作永恆的恩赐,看不清世界的本来面貌。
而这份愚蠢,不正是某些魔女口口声称的淳朴吗?
“呵。”
蒂芙尼的兜帽下,逸出一声冰冷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
她將目光投向这片陌生的土地,像一个冷酷的验户官在审视一具刚刚被精心打扮过的户体。她寻找著破绽,寻找著那些藏在光鲜亮丽表皮下的、熟悉的腐烂跡象。她知道,那东西一定还在。它只是被暂时压制住了,像冬眠的毒蛇,蜷缩在温暖的土壤深处,等待著再次甦醒的时机。
很快,她看见两个男孩儿忽然从屋后窜出,一边尖叫,一边追著溜进水沟里的泥鰍。
泥鰍。这形容再贴切不过了。他们身上脏兮兮的。不过,他们脚底居然踩著一双鞋,所以他们才能跑得飞快,慢慢甩开了身后追赶他们的那名挥舞著皮带的妇人。
当那两个男孩儿路过那口新並时,他们突然停了下来。他们显然是注意到了莉莉她们。只见其中一个孩子挥起手,大声喊著话:“哟,你们几个,又去森林里找龙蛋了?”
“找到又怎样,她们又孵不出龙来,当不了龙妈妈。龙蛋有那么大呢!我们都看过。”另一个男孩也跟著起鬨。
“当不了龙妈妈,可以当鸡妈妈,我们可以把送她们一点鸡蛋,让她们捂在手心里。听说布莱恩老爷家里的那只猎鹰,就是被老爷的驯鹰人亲手孵出来的。”
话音落下,他们俩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说出了这世上最有趣的笑话。
有趣吗?
並不有趣。
“..—-我就知道,一旦对凡人示好,就会让凡人忘记恐惧,於是他们便开始出言不逊,甚至索求更多。”
蒂芙尼的声音冷冰冰的,让苏西颇觉不妙。她感觉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正在酝酿,於是冲那两个还在傻笑的男孩不断摇头,警告他们快走。她不知道,这种做法只会让他们更加得意忘形,更加肆无忌禪。
但蒂芙尼看的清楚。他们把她的惊慌当成了害羞,把她的警告当成了某种扭捏的鼓励。他们想引起这几个女孩儿的注意,想用他们那贫乏可笑的幽默感,来弥补他们那张脏兮兮的脸,和他们那註定摆脱不掉的、刻在骨子里的贱民身份。
他们以为,几个轻挑的玩笑,就能拉近他们与“魔女”之间的距离,仿佛这是一种能让他们沾染上些许光彩的捷径。
真是痴心妄想——..—不是么?
魔力,自蒂芙尼身上悄无声息地涌出。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带起一丝风,甚至连空气中的微尘都未曾颤动。它不像火焰或寒冰那样暴烈灼人,它更像两条无形的、冰冷的蛇,顺著地面滑行,瞬间缠上了那两个男孩的脚踝。
男孩们的笑声真然而止。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从得意洋洋变成了极度的困惑,然后是无法理解的惊恐。他们的身体已不再属於他们自己。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將他们提离地面,
缓缓升到半空。
他们在空中无助地乱蹬双脚,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的、像破风箱一样的抽气声。
真遗憾。我不会像法莉婭一样心慈手软。她脑海中冰冷地想著,每一个字都像钢钉般钉入心底。我会把你们折磨到屎尿横流,把你们可笑的自尊一点点毁掉。你们是贱民,而她们是魔女,以及魔女的姐姐这是必要的。这是在纠正一个错误。
猛然间,一个念头毫无徵兆地窜了出来,像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咬了蒂芙尼一口。
她想到了那个斗剑奴。那个曾帮助她將角斗场彻底纳入囊中的、航脏的斗剑奴。
很多魔女都想让他死,但他的生死决斗却文让她们记忆犹新,流连忘返,大把大把地往她的金库里撒钱。为什么?因为她抓住了这份机遇。她像个最精明的赌徒,每天挖空心思,为他物色实力相近的对手,为他铺平通往传奇的血路,让他成为她最赚钱的资產。
可如今,蒂芙尼开始后悔了。她应该在更一点的时候,安排好他与绿龙斯杀的戏码,好让他成为这鲜血游戏里的又一条亡魂·
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安排一场华丽的、令人嘆惋的、能让她再大赚一笔的杀青戏。
可惜,为时已晚。在那之后,他甚至还杀死了一头折翼的砂龙。他在她的纵容下蜕变为了一头怪物,一头夺走了法莉婭的心,更夺走了她的纯洁的怪物,
一股尖锐的、混杂著嫉妒与暴怒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那比任何魔法都更灼人,比任何诅咒都更噬心。她恨法莉婭的愚蠢,恨蕾露的蛊惑,更恨那个斗剑奴的卑鄙与好运。
蒂芙尼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一双冰冷的眼晴静静地注视著那两个在空中挣扎的“泥鰍”。她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便尽数倾注在了这两个不幸撞上枪口的倒霉蛋身上。
而之前还在挥舞看皮带追打他们的妇人,此刻像一头髮了疯的母兽,从农舍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她的脸上血色尽失,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恐惧。
她丟掉了手里的皮带,直挺挺地跪在了蒂芙尼面前,语无伦次地替孩子们求情,眼角涌出的泪水淌过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与脸上的尘垢融为两道混浊的痕跡。
很快,她的丈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惊动了。
他从屋里一一拐地走了出来,手里握著一张巨弓,还著一把弓箭。
他望著蒂芙尼,而蒂芙尼也看向了他。她能感觉到他视线里的杀意,可惜这杀意並不够坚定,至少没有坚定到能让他在这种局面下弯弓搭箭,威胁自己。
很明智的举动。蒂芙尼对此深感满意。她想,要是所有贱民都能像他一样理智就好了,然而事与愿违,这世上总有一些不怕天不怕地,也更不怕死的蠢人。
比如.这三个小傢伙。
她们竟敢用她们那微不足道的魔力与自己对峙—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甚至都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就能把她们的精神完全压倒吗?
“把他们两个放下来!”莉莉吼道。
“呵呵·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黑色的兜帽再也遮不住蒂芙尼那阴侧的微笑,“你喜欢他们?”
“谁会喜欢这两个蠢傢伙?”莉莉嫌弃地皱起眉毛。
“哦?那你为什么要为他们『说情”?”
“唔——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闭嘴。”蒂芙尼止住微笑,对魔力层层加码,直到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再也无法反抗。
但她俩的姐姐有些麻烦。这女孩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抵住了她的侧腰。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吗?”
苏西紧张得说不出话。她的手在抖。
就在蒂芙尼犹豫著要不要给这女孩儿好看时,那个手握弓箭的男人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向蒂芙尼递上了那把弓,还有那把箭。
“大人,”他颤抖地开口,“想必我这两个愚蠢的儿子肯定是冒犯了您,但求您看在这支箭的份上,发发慈悲,放过他们我曾用这把弓和这支箭,射瞎了一头绿龙的眼睛—..—
“啊!你居然射瞎了一头绿龙的眼睛!多么英勇的行为一一但这和我有什么关係?”蒂芙尼轻蔑一笑,“你现在站远点,把这支箭搭在弓上,都要比你这句话有说服力的多。”
凡人就是凡人,软弱的一一呢—·
蒂芙尼感到一阵刺痛。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腰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