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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无名状元郎
    明伦堂內,死寂。
    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恐怕都能清晰听闻。
    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林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
    王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准备了满腹的经义,满腔的诗词。
    他甚至想好了,要用何等华丽的辞藻,来写一篇足以流传的策论,將林墨的脸面,彻底踩在脚下。
    可他听到了什么。
    西市。
    一斤白菜。
    价格。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认识。
    可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道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咒。
    这算什么考题。
    这是街头巷尾,那些引车卖浆之流才会聊的琐事。
    这是对学问,对圣人经典,最赤裸的羞辱。
    他身边的几个世家子弟,面面相覷。
    脸上的表情,从轻鬆,到错愕,再到荒谬。
    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而那些寒门学子,也同样陷入了巨大的茫然。
    他们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
    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议论朝政。
    白菜的价格?
    他们当然知道。
    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清楚。
    可这能写在国子监月考的答卷上吗。
    这也能算作学问?
    主考官席位上,孔颖达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终於有了一丝裂痕。
    他的手,放在桌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林墨会出偏题,怪题,甚至会用一些冷僻的典故来刁难世家子弟。
    他都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林墨会直接掀了桌子。
    他出的,根本不是题。
    这是在挑战孔颖达,乃至整个大唐士林,对於“学问”二字的定义。
    “荒唐!”
    一声怒喝,打破了明伦堂的死寂。
    王景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指著讲台上的林墨,手指都在颤抖。
    “林墨,你是在戏耍我等吗!”
    “国子监,乃朝廷最高学府,研习的是治国安邦的大道。”
    “你却让我等去写那市井小民的菜价?”
    “你这是在玷污圣贤,羞辱斯文!”
    “没错!我等绝不答此等粗鄙之题。”
    “请祭酒大人做主,罢免此等狂徒。”
    世家子弟们纷纷响应,群情激奋。
    他们找到了宣泄口,將所有的错愕与不解,都转化为了愤怒。
    孔颖达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正要开口。
    林墨却先他一步,说话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
    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治国安邦?”
    他重复著这四个字,尾音微微上扬。
    “敢问王同学。”
    “何为国?”
    王景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何为邦?”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林墨点了点头。
    “说得好。”
    “那这王土之上,是世家多,还是百姓多?”
    “这王臣之中,是公卿多,还是庶民多?”
    王景的呼吸,窒了一下。
    他答不上来。
    不,是他的骄傲,让他不屑於去思考这个问题。
    林墨没有等他回答。
    他走向了那个半人高的木箱。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箱盖。
    “你们看不起这一斤白菜。”
    “可你们是否知道。”
    “这一斤白菜,从长安郊外的农户地里种下,需要浇多少次水,施多少次肥。”
    “菜农要几时起身,顶著寒露,將它收割。”
    “又要用什么样的板车,走上几十里路,才能在天亮前,赶到西市的菜场。”
    “在西市,它要经过菜牙之手,被分拣,被叫卖。”
    “它的价格,会因为天气的好坏,年景的丰歉,而上下浮动。”
    “最终,它被一个寻常的长安百姓买回家。”
    “淘洗,切碎,下锅,配上一碗粟米饭,便是一家人的晚餐。”
    林墨的声音,不疾不徐。
    他描绘的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地呈现在眾人眼前。
    那些世家子弟,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厌烦。
    而那些寒门学子,身体却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陈安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父亲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和他布满老茧的双手。
    他父亲,就是个菜农。
    林墨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上。
    讲台上,林墨的话锋,陡然变得锐利。
    “你们饱读诗书,张口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可你们,谁又真正知道『民』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菜价,就不知道百姓的生计艰难。”
    “你们不知道从田间到餐桌的过程,就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环节,可以被贪官污吏上下其手。”
    “连一斤白菜都算不明白的人,还谈什么治国安邦。”
    “你们治的,是谁的国?”
    “安的,又是谁的邦?”
    “是你们王家、杜家的国?”
    “还是你们自己的邦?”
    字字句句,如重锤,狠狠地砸在明伦堂內每一个人的胸口。
    王景的脸,已经从涨红,变成了惨白。
    他张著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义典故,在这一斤白菜面前,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林墨,用最粗鄙的题目,讲出了最深刻的道理。
    他將他们这些自詡风流的世家子,驳斥得体无完肤。
    孔颖达坐在主考席上。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坐得笔直。
    他看著林墨,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输了。
    在这场关於“何为学问”的辩论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一生信奉的道统,被这个年轻人,用一斤白菜,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好。”
    许久,孔颖达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字。
    他站起身。
    环视著堂下数百名学子。
    “都坐下。”
    他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喧闹的世家子弟们,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鸡,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不情不愿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孔颖达看著他们,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深刻的失望。
    然后,他转向林墨。
    “开箱。”
    “髮捲。”
    简单的四个字,宣告了这场爭论的结局。
    林墨微微躬身。
    “遵命。”
    他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木箱。
    里面,不是什么考卷。
    而是一沓沓崭新的,空白的宣纸。
    还有一捆捆,削得整整齐齐的炭笔。
    孙志带著几个书吏,上前將宣纸与炭笔,分发给每一个学子。
    宣纸入手,冰凉。
    王景看著面前的白纸,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菜……
    白菜多少钱一斤?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一道“蟹酿橙”要多少钱。
    他只知道曲江池畔,哪个清倌人的歌声最动人。
    他握著笔,手心全是冷汗。
    笔桿,重若千钧。
    他抬起头,看向四周。
    他发现,不仅仅是他。
    他身边所有锦衣玉食的同伴,此刻都握著笔,对著一张白纸,愁眉苦脸。
    他们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鬆与傲慢。
    只剩下茫然,与一丝……恐慌。
    反观那些角落里的寒门学子。
    他们虽然也眉头紧锁,在苦苦思索。
    但他们的笔,已经开始动了。
    陈安的笔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
    “贞观六年,冬,西市,白菘,每斤三文。”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因为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父亲冒著大雪,將菜挑到城里,回来后,曾高兴地对他说,今年的菜价好,一斤能多卖一文钱。
    那一文钱,就是他这个月,多出来的一方墨。
    考试,已经开始。
    一场史无前例的考试。
    一场,只考一斤白菜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