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实际上,脆弱的人类有着比任何妖怪都要坚韧狠辣的灵魂。
“过几天我们会进过望断湖,传说中湖里储存着万灵妖王的部分法力。”孔千目低声道,“万灵妖王法力之深厚在诸王中名列第一,说不定望断湖能把你变成半妖。”
离湾这样的灵魂,作为人类太过可惜。
望断湖是万灵妖境的枢纽,一旦震荡,可能危及整个妖境。在其庞大的法力冲刷下,离湾必然能从人类变为半妖,脱离食物的身份,摆脱现在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活。
孔千目知道自己疯了,不就被顺了几天毛,喂了几天特别难吃的人肉,竟然会把这样的秘密告诉一个仇视妖怪、满肚子黑水的人类。
也许是人类的眼睛太过美丽,梳理羽毛时的手法太过温柔,说出的话语太过合他的心意,……有点想带回明王妖境养起来。
“看呆了?”离湾指指自己的脸,还用手里的孔雀翎羽挠自己的脸颊,戏谑道,“别爱上我,会伤心的。”
“说正事。”孔雀尴尬道。
“妖王是神一样的存在吧,碰那种东西,死起来特别快。”离湾两手捧着处理好的仙人掌,一双顾盼生辉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很担忧的模样。
“我本来就要去的。”孔千目解释道,“我经脉都塞,望断湖能帮我恢复。你不想变成半妖吗?这样就不会被吃掉了。”
把人变成半妖需要极其洪大的法力,几乎相当于支撑四分之一个妖境一天,对于人类而言相当于得道成仙的人参果。最重要的是,妖境法律明确规定吃半妖等同吃妖。
但离湾不在乎。
“那么……”他捻起一块仙人掌送进嘴里,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萦绕,眉眼依旧带笑,“你有部分法力是可以动用的。”
孔千目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沉声弥补道:“这点法力,未必能带着你逃过追捕。”
人类笑得像只摇尾巴的小犬:“嗯,我相信你。”
他早就好奇孔雀怎么一点紧张的模样都没有,既然捆妖锁已经解开,看守松散,恢复部分力量的孔雀要离开应该不难,但他却选择在这里留到商团经过望断湖――由此推断,那个打伤他的妖怪很有可能仍在追杀他。
欺骗和隐瞒根本无所谓,离湾只在乎这只妖怪能否带他逃出商团并找到新的人类聚居地。
“我才不要变成半妖呢,我早就发过誓,作为人直到自己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哪怕没有记忆,他心里知道,自己永远是人。
☆、长安
孔雀被关进笼子里的第三天,豺狼将他带离了笼子,仍绑着实际上早已松散的捆妖锁,粗粗梳理清洁毛发,紧急排练歌舞。
离湾随便找了个借口,在豺狼讥讽的目光中紧跟孔雀来到用人皮和各种麻线拼接而成的大帐篷。
映入眼眸,传入耳中的,自然是舞乐。
舞、乐。
离湾第一次知道,孔雀也会唱歌。不似黄鹂清脆,带着沙哑的高亢的歌声,如同自远古而来的那一抹苍凉而不改激昂的烈烈风声,携神话时代百鸟之王的余韵俯瞰众生。
高贵而自由,纵不能展翅而飞,亦不改其灵魂深处对远方的渴望。
伴着那歌声,离湾好像看见青草茫茫,大海汹汹,妖声沸沸,庙堂之高远,江湖之广阔,新生之喜悦,荒墓之寂寥……这都是孔雀的经历吗?披着长长的华羽,用短而细的双腿独自游历,从不任何事物停下脚步,经历过后就高傲地弃之而去。
哪怕是不懂乐曲的妖,看着一位仪容庄重的英俊孔雀妖引颈高歌,那喑哑的声音回荡耳畔,也会不由自主的收敛笑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孔千目仍负枷锁,臻首高仰,双眸望着帐篷顶,吝啬给目瞪口呆的豺狼妖一个眼神。
“这是什么曲子?”豺狼商团的团长巨贪问道。
孔雀梗着脖子道:“无名。”
离湾差点笑出来。他懂孔雀语,孔千目刚才根本是想到哪唱到哪,将无数只曲子的曲调和歌词随便衔接,或许连调子都错的,但孔雀却唱得那么坦荡,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传世名曲。
潇洒的孔雀啊,竟将那个地方放在歌词中唱出来,胆大包天。
那个充满悲伤与痛苦,却又令人无比向往的地方……
巨贪锐利的眼扫过孔雀,忽而落在他身后似哭似笑、神情古怪的离湾身上,眼中浮上兴味:“你居然还活着。”
人类被关在满是饥饿的妖怪的笼子里,居然还全须全尾的活着。
“现在我是孔雀先生的附属品了。”小小的人类一瞬间收起心思,昂首挺胸,好像获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只有我知道他刚才唱了什么!”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巨贪好奇道:“那你说,他唱了什么?”
“草原、大海、妖怪、人类、欢乐、悲伤、流浪、家庭……”离湾竖起指头,一一细数,“哎呀,太多了,根本是一句一变,在大集可不能这么表演,会把听众的脑子绕晕的。”
孔千目吃惊地望向人类,没想到他真的听懂了。
妖怪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化为人形生活,本族语言对于他们而言更多是一种无用的天赋,很少有妖怪会费心去研究这种东西。聪明的人类却真如其所言,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浪费”其中。
“我还会弹琴、吹口琴、拉二胡、下棋,你再找不出比我更多才多艺的人类了,要好好保护我啊。”
孔千目下意识知道,人类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第一次松开面颊肌肉,微笑着点了点头。
巨贪对孔千目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其实只需要孔雀看上去足够高贵就行了,傻子才会松开捆妖锁让这只大妖跳舞。至于歌喉,哈,孔雀什么时候有过那东西?
“人类,把曲子写下来,我要把它送给客户们,告诉他们我有一只会唱歌的孔雀。有歌无舞清冷了,再让那些扁毛畜生编一支舞,说不定不用等到大集,就能把这只麻烦精连带捆妖锁一起卖出去。”
“遵命,先生。”
离湾夸张地弯下腰,像演一出滑稽戏。
孔千目嗤笑一声,摆明了不屑搭理巨贪。
巨贪冷瞥他一眼,随手把腰间的酒葫芦扔在地上,道:“至于人类,这是你活到现在的奖励。”
人类可不像孔雀那样不识趣,笑逐颜开,吹捧话不要钱样从嘴巴里涌出来,转瞬将被孔千目泼了冰水的场面挽救回来,特别是巨贪勇擒大妖的功绩,被他大说特说,连巨贪都觉脸红,转而谈起副团长的功劳:“全靠小狼眼神好,看出这孔雀外强中干。”
“若非团长慧眼识英雄,副团长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得,团长是头头,本就不必在武力上一争长短,会用妖才是真本事!”离湾竖起大拇指,满容满面,“要不西荒那么多妖怪,怎么就您把副团长捡回来了呢?”
巨贪本有些看不起人类,可离湾能说会道,字字瘙到他的痒处,豺狼不自觉就想多听几句,听着听着就少不得要加入,渐渐倒变成了“交谈”。
“运气运气。”团长先解下腰间葫芦喝一大口酒水,春风得意,彰显自己的英雄气概,见在座无论豺狼还是奴隶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才慢慢道,“小狼天生残疾,我遇到他时,他躺在乱葬岗里等死,身上的肉都腐了,爬过来要吃食。”
副团长在豺狼商团中委实是个传奇人物,不仅来历神秘,而且神通广大,据说他自伤残废,不爱见妖,在座包括巨贪的心腹在内,竟没几个见过他真身的。没想到一代大妖居然也有那般落魄时候,都盯着巨贪盼他说下去。
“那时候我哪知道他是大妖啊,看在同族的份上给了他一块吃剩的肉干。他吃完肉干,缓过一口气来,对我说,他自幼残废,多亏祖父一把屎一把尿养到成年,想着修炼出一番名堂报答祖父。没料想他刚晋升大妖,祖父就老死了,他也心灰意冷,来这里等死。”巨贪脸上的笑和感慨混合在一起,“可是临到死,他又舍不得了,正好遇上我,干脆跟着我混,没别的要求,只要一口饭吃。”
离湾笑道:“副团长不良于行,遇到团长是他的机遇。”
“再不良于行也是大妖!”巨贪拍着大腿道,“别的不说,单看咱们不交易时他弄的结界,白天凉快晚上暖和,连巡逻的人手都省了不少,而他那囫囵模样,衣食住行、权势富贵,样样用不上,真只能讨一口吃的。赚大发了啊!”
“可见这老天爷是眷顾团长的,您和副团长一个撑场面,一个支内里,豺狼商团这一单生意做下来,连大妖都有货,将来在西荒的声望定然无妖能敌!”
离湾开了这个头,在座豺狼商团的几个干部自不甘落后,一个个大声庆贺商团称霸西荒指日可待。
只有孔千目,在离湾看过去时,悄然翘起一根尾羽,用柔软的尾端圈了个圈,像个问号,再指指副团长的帐篷的方向――副团长有问题?
离湾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豺狼商团的几妖互相吹捧好久,才各自离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还不到庆功的时候。
到大集的这一路上也是重要的交易路线,很多本金不多或者带着违禁品的商团都选择等在去大集的必经之路上,提前和路过的商团交易,免得到了大集地租太贵,规矩又严,许多难得的货物砸在手里。
豺狼商团主要进行活物贸易,在大集属于不光明但也不犯事的买卖,今年好货多,巨贪有意借此机会宣扬名号,凡有别的商团找上门来,都照样接待,一路上停的比走的多,每个管事手里的事务也十分繁杂。
等巨贪离开,人类用脚挑起豺狼赏给他的酒葫芦的带子,将葫芦拴在腰间,脸上还残着笑,却那样阴森,像宴会后的剩肉,袒露出皮肉下可怖的带着血丝的骨头。
“不要喝,伤喉咙。”孔千目道。
水在西荒是消耗品,长时间不喝水的喉咙根本承受不住烈酒的烧灼。
“谢谢……”离湾顿了顿才补充道,“我知道。”
前半句是感激,后半句就将别人的好意变作多余,让孔千目一愣。
从帐篷里出来,天色深沉,朦胧的月与隐约的太阳同时高悬,星星都不闪烁,半黑不黑,沉闷压抑。
离湾突然想起孔雀的提醒,有点生气,他道:“其实我知道全天下的事情,你或许去过很多地方,但我同样看过看多书,多到你无法想象的书。”
孔千目眼中流露出讶异,人类在妖怪眼中都是懵懂愚蠢的。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知识,从出生到死亡那么短暂,吃、睡和繁衍占据了大部分,剩下的时间窝在一起发出古怪的音节,无缘无故的打架,或者缩在角落发呆。
“人类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而那个聚集天下人类智慧的地方,叫做长安。”
离湾停下脚步,窜到孔雀面前,眼睛里像有火在烧:“古城长安,不是妖怪的城市,是人类的。此心安处是吾乡,长安是人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