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猎者 猎物
阴山山脉的轮廓如同伏卧的巨兽,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投下沉默的阴影。
一道紫色的流光撕开漫天风雪,以近乎蛮横的直线轨迹,自北向南,贯穿荒原,狠狠贯入阴山脚下那片余脉。
流光凝滞,降臣踏在冻土上,积雪在她脚下悄然融化出浅浅的印痕。风雪扑打在她身上,却被无形的气劲悄然排开,连一片雪也无法沾上衣襟。她的脸色很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或探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郁的愤怒。
拔里神肃,或者说拔里神玉临死前那一声声“公主”的癫狂呼喊,接连数日来,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她的意识。
这个名字,是她与山腹深处那个被镇压了三百余年的存在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约定凭证,是开启九垓之门的钥匙。它不该,也绝不能为这种渣滓所知。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山脚熟悉的路径时,一种异样的气息让她骤然止步,复而目光如电扫向前方。
群山森木之间,那本该在酷寒中冻得死硬的一片片沼泽地,此刻竟浮动着稀薄的雾气。那雾气带着粘滞感,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股……熟悉且令人心悸的妖异甜香,如同腐败的鸢尾在暗处绽放。
雾气深处,影影绰绰。无数纤细的身影如同从泥沼和枯木中生长出的畸形植物,静静地蛰伏着,一动不动,仿佛与这片死寂的沼泽融为一体。她们灰败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幽蓝色的纹路,如同枯萎的藤蔓缠绕。
降臣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丝极度的厌恶掠过眼底,进而下意识低语:“果然如此……”
而似乎是被她深入的低语惊动,随着再往里深入些许,沼泽死寂却是突然被打破。
那些蛰伏的树女仿佛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动,化作一道道无声的灰影,从腐烂的泥沼中、从嶙峋的树干后、从每一处阴影里,带着浓烈的腐朽死气,或跃上树干,或攀附巨石,齐刷刷地将空洞的目光投向降臣。
降臣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无声的警告视若无睹,只是继续大步向里,而这一举动自会引发应有的后果,无数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道道身影敏捷的向她扑杀而来。没有嘶吼,只有破开空气的尖啸和弥漫的死意。
降臣甚至没有去碰腰后的鼓鞭。她的身影在原地留下淡淡的紫色残痕,真身已切入扑来的灰影群中。指尖或掠出的靴尖凝聚着一点纯粹到极致的紫芒,迅捷、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每一次轻点,都湮灭树女头颅深处那点微弱跳动的幽蓝光点。
紫芒所过之处,扑来的树女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泥偶,动作戛然而止,随即无声地栽倒、碎裂,沉入她们爬出的沼泽。没有激烈的碰撞,没有震天的轰鸣,只有一种高效到令人心寒的湮灭。沼泽边缘很快恢复死寂,只留下几缕未散的污浊雾气,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清理掉一路的障碍,降臣毫不停留。她对阴山内部复杂诡谲的路径熟悉得如同呼吸,身影在嶙峋的怪石、幽深的冰隙、残留着古老禁制波动的狭窄通道间急速穿行,无视任何天然或人为的险阻,目标明确地直插阴山的核心,也就是那座被无数草原人称为圣者所在的阴山主巅。
刺骨的寒意在彼处凝成了实质,仿佛能冻结灵魂。
迈入一座洞府后,光线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吞噬,只有古旧的石阶尽头,一座被无数虬结粗壮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岁月的古树藤蔓紧紧包裹的石台深处,在散发着这绝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石台入口处,悬挂着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陈旧铜铃与褪色的风幡,其间缠绕着书写着晦涩难懂符文的符箓。风无声,铃不响,幡不飘,只有一种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寂静。
至于石门之内,石台之上,则盘踞一个模糊、似无实体确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女性轮廓,她仿佛由最纯粹的光源与万年不化的寒雾凝聚而成,被囚禁在石门内那片幽蓝的光晕之中,散发出令人向往又本能感到敬畏的古老气息。
降臣举着火把,径直伫立在石门入口前,目光死死穿透扭曲的光影,直刺那位阴山上的圣者,草原神女,被镇压了三百余年的存在。
“多阔霍。”她的声音在空旷死寂中响起,竟是半分敬意也无,直接单刀直入道:“褚特部那只疯狗,可与你有关?他临死前喊了什么,你可知晓?”
被无数古树延申藤蔓缠在神座上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整个空间立刻响起一片细微却清晰的藤蔓断裂声。
旋即,盘踞在神座上的藤蔓如同有生命般缓缓退开、断裂。那个轮廓仿佛是在永无休止的沉睡中被人唤醒了一般,一个高大的身影杵着法杖缓缓起身,踱步走至石门前,枯白的长发披散,被蓝布包裹着的双目静静注视着降臣良久,一个古老、沙哑、仿佛无数声音重迭而成的女声从她嘴中传来。
“好久不见,思玉丹。很高兴,你活着……”
随着她的落声,环绕石台周围一圈的古老灯台,毫无征兆地“噗”的一声声亮起火焰,光线弥漫开来,将洞府内的景象映照得更加完整。
降臣向前一步,周身无形的气场让石台周围的光芒都为之摇曳,“回答我,我的存在,区区一个拔里神肃又缘何知晓?!”
但不等那多阔霍有回应,她语速更快,又寒声道:“山脚沼泽里的树女,拔里神肃所修习的所谓‘血鸢夺元’……呵,窃我羽灵部之名,行此损人害己、粗鄙不堪的采补邪道,别说不是你弄出来的杰作。”
多阔霍沉默了片刻,被蓝布蒙住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有那枯白的长发在光线下微微拂动。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世事的沧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思玉丹……你的敏锐,果然一如既往。”
她并未直接否认,而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道:“思玉丹,阴山困我三百年。魃阾石锁我于此,是那中原人的镇物,亦是漠北眼中的圣石。”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此地地势诡谲,魃阾石封镇之力与地脉纠缠,时日既久,我的存在……便如沉入水中的巨石,纵使无意,但既然存在,便会在水面激起涟漪,在岸边留下湿痕。”
她略一沉默,仿佛在倾听山腹的回响。
“一些微末的碎片,如同苔藓在石缝间被动生长,并非我有意播撒,只是……存在于此的代价。是这三百年的囚笼,无意间散逸的回响。愚昧者拾得,如获至宝,妄加揣测,走上歧路,酿成祸端……此非我所愿,更非我授意之法。”
降臣眯眼不语。
而多阔霍显然不欲继续言此,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不以掩饰的探询与关切:“又是三十载光阴流转……我感应到,你身上的气息更为深邃玄奥了。那神功,可曾参悟到新的境地?离取下这魃阾石,打开九垓大门,还有多远?”
降臣略一侧身,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你自己说的,魃阾石坚固异常,非蛮力可破,需水磨工夫,静待那一线之机。急什么?三百年的枯等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几十载光阴?神功成与不成是一回事,能带走魃阾石的人,又在何处?”
多阔霍被蓝布蒙住的面容看不出情绪,那古老沙哑的声音依旧平稳:“思玉丹,你问带走魃阾石的人……”
她微微侧身,枯白的长发垂落,身影在幽蓝光晕中显得更加孤寂。
“三百年来,唯有你。”
“魃阾石是锁,是中原人布下的天罗地网。它锁住我,也锁住这片地脉的一部分力量。旁人靠近,只会被其蕴含的封镇之力反噬,轻则疯癫,重则爆体而亡。唯有你……”
她望向降臣,“唯有你完成神功,或自己修炼、或他人修习。其功法本源,乃你部夷离堇之天授。这神功的力量,是唯一能无伤靠近它,甚至,是除了施展秘术本人外,最终取下它的唯二秘术。这才是当年我交付你那份法的根本缘由。”
她顿了顿,声音里那份刻意营造的关切更浓,却也难掩其下深沉的探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所以,告诉我,思玉丹。这三十载,你究竟走到了哪一步?那一线之机,何时能现?三百年……太长了。”
降臣背对着她,没有回答,只是语气陡然转厉,周身紫芒隐现:“既然如此,多阔霍,我警告你。管好你那些无聊的小把戏。若再让我发现你染指外界,泄露你我之事,或是弄出更多像拔里神肃那种不堪入目的劣作……”
她回过身,一字一顿,“我不介意让你这三百年枯等,变成永恒的死寂。取下魃阾石?哼,你就带着你的等待,永远烂在这阴山里吧。”
多阔霍猛地一滞,那股弥漫空气中的平和瞬间消失,一股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弥漫开来,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骤降,连石台的四周的火焰都暗淡了几分。然而,这怒意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沉寂迅速淹没。
多阔霍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从时间的裂缝中挤出:“思玉丹,我若永困于此,九垓之门…又有谁能够真正为你开启?据我所知,中原那个人,可从未施以援手……”
降臣充耳不闻,仿佛那声音只是扰人的蚊蚋。她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多阔霍,身影化作一道决绝的紫色流光,瞬间没入来时的黑暗甬道,消失不见。
洞府内陷入一片死寂,比降臣到来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环绕石台的火焰无声地摇曳着,光影在古老的岩壁上跳动,映照着那被藤蔓缠绕的神座,和神座前孤独站立的身影。
多阔霍仿佛再次化作了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只有那蒙布后无法窥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门,穿透了山岩,投向了降臣消失的方向。一声若有若无、饱含着三百年孤寂与一丝被威胁后夹带怒意的叹息,在绝对的死寂中悄然弥漫开来,随即又被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寂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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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北麓的风雪,比起山巅的酷烈稍显温和,但也足以冻僵旅人的骨髓。几匹驮着沉重行囊的骆驼,在没过小腿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行囊里锅碗瓢盆碰撞出轻微的声响,上好的银霜炭、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精选牛羊肉卷、几件造型古朴、显然被主人精心擦拭过的旧物什,随着骆驼的步伐轻轻晃动。
“冻死额咧……”
阿姐整个人缩在厚实的灰熊皮袄里,只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声音闷闷地从皮领子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抱怨,“老妖婆肯定又躲清闲去咧,说好的开店咧,店咧?!人影都没咧!位置也不告诉额们一声,把额们丢在这冰天雪地里喝西北风。”
侯卿走在最前,一身胜雪的白袍在荒原的灰暗色调中异常醒目。无形的内力在他周身流转,将试图靠近的风雪与尘埃轻柔地排开,衣袂飘飞,纤尘不染。
他对阿姐不满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时而停下脚步,用挑剔的目光扫过四周苍茫的雪野与星散的部落,眉头微蹙。
“此处……风沙略大,尘土难免沾染食客衣衫,搅扰品鉴珍馐的心境。”他微微摇头,继续前行。不久后又驻足,望着前方一片背风的矮丘,“嗯…此地又过于荒僻,往来无雅客,俗物恐难识真味,糟蹋了食材。”
阿姐用力跺着脚,试图驱散脚底的寒气,眼睛愤愤地瞪着前方侯卿的背影,“你到底要挑到啥时候嘛,随便找个背风的旮旯,支起锅子生上火,额这肚皮饿得咕咕叫,前胸贴后背咧!再冻下去,额就成冰疙瘩咧!”
她一边言语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骆驼背上那口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锅。
跟在最后,像座移动小山似的旱魃,默默扛着最沉重的铁锅和一大袋木炭,瓮声瓮气地指向右前方一个被积雪覆盖大半的浅坳:“我觉得那个小山坳挺好,背风,雪也薄些。柴火……边上林子就有枯枝。”
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降臣在场,二人是绝对拗不过候卿的。
当然,也正是据说早就确定选址的降臣不在,二人才不得不跟着候卿,来寻找一个风水尚可、往来便利且还靠近阴山的所在,开一家品味独特的古董羹店。
三人牵驼缓行,终于攀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雪坡。阿姐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踮起脚尖指着东南方向遥远的地平线:“咦?快看,那边!好多人马在跑咧,烟尘冒得老高!”
侯卿闻言,慢慢抬起手,掌心朝外,白皙的手指在眉骨处搭了个小小的凉棚,遮住并不刺眼的雪地反光,极目远眺。只见西北方的天地交接处,一条由无数蠕动黑点组成的粗大长龙,正搅动着漫天的雪尘,在灰白的大地上艰难却执着地向东南方向推进。规模浩大,粗粗望去,怕不下数万之众。
旱魃也眯起铜铃般的眼睛望过去,粗壮的脖颈微微转动,似乎在辨认方向:“是骑兵大队,跑得很急,方向是……”
侯卿右眉眉峰上的三个红色勾玉形血滴略略上挑:“是漠北王庭的方向。如此酷寒时节,驱策万千生灵,行此长途奔袭之事……”他轻轻摇头,仿佛在惋惜某种被糟蹋的美好,“伤马损人,徒耗元气,毫无美感可言,愚不可及。”
阿姐早已没了兴趣,缩回厚厚的皮袄领子里,只露出半张脸,闷闷地抱怨:“管他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赶紧找地方生火,额要喝热汤!”
她拽了拽牵骆驼的绳子,催促着继续前行。三人不再理会那远在天边的烟尘长龙,牵着驮负着美好生活希望的骆驼,在风雪弥漫的荒原上,继续寻找着候卿心目中那个或许存在、或许虚无的,能安放一锅热腾腾古董羹的风水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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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剌葛的大军离开于都斤山已有十余日,数万人马如同一条在冰海中挣扎前行的长蛇,深深陷在这无边的白色荒原里。
无数波斥候早已探明,距离漠北王庭大定府,尚有四五百里,而这场从于都斤山出发的远征,实际跋涉的路程早已超过五百里,十余日过去,他们才堪堪走完一半多一点的路途,好在此行并不是没有收获,沿途降伏的大小部族勉强弥补的上远征损失。
耶律剌葛裹着厚重的貂裘,骑在一匹同样显得疲惫的黑色骏马上,位于中军靠前的位置。
他并非一味鲁莽的武夫,又哪里不知在当下用兵乃兵家大忌,毕竟这又不是刚刚过完秋天的初冬,大家伙都有存粮,人膘马肥,也不是马上就要草木复苏的春天,而是初春在这草原上都还没影子且刚刚过完冬的时节。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毕竟可以在结冰的河流上快速行军,节省了不少路程。
为了尽可能保存麾下大军的元气,耶律剌葛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先是将数万人马分作数队,轮番担任先锋、中军、后卫,避免全军在同一时段承受最大的风雪和体力消耗;每日扎营时,也必选背风的山谷或牧民废弃的冬营盘,利用残垣断壁稍作遮挡。然后,便是严令所有士兵必须用宝贵的油脂厚厚涂抹手足脸面,防止致命的冻伤。
除此之外,携带的奶疙瘩和肉干虽冻得硬如石块,却也是数万人马的根本,每日定量分发;扎营后第一要务便是收集积雪,架起大锅烧滚烫的热水,让士兵和马匹补充水分和热量;随军带着部落里最好的兽医,日夜照料那些珍贵的战马。
但即便如此,大自然的酷烈依旧无情地侵蚀着这支大军。速度不得不被严格控制,就算是在平原上,每日推进也不过四十余里,耶律剌葛没有办法,只能慢慢来,沿途一路逼降、屠戮大小部族补给军中,毕竟一支冻僵、饥饿、疲惫到极点的军队,即便赶到王庭,也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然而,草原上的严寒是持续不断的折磨。此刻,一场恐怖的白毛风正席卷而来,狂风卷着雪粒,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抽打着一切。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士兵们不得不下马,低着头,用皮袄紧紧裹住口鼻,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前面同伴的脚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挪动。战马的嘶鸣被风声撕碎,队伍几乎陷入停滞。
昨夜宿营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即便缩在厚厚的皮帐篷里,士兵们相拥而眠,呼出的气息瞬间在帐篷内壁上凝结成厚厚的白霜。篝火带来的暖意杯水车薪,后半夜篝火熄灭,帐内温度骤降,哈气成冰,许多人冻得根本无法入睡,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战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原本油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肋骨日渐凸显。马蹄在冰碴和冻土上反复磨损,不少战马开始跛行。非战斗减员开始出现,冻伤的士兵手脚乌黑肿胀,被草草安置在随军的牛车上,在颠簸中发出痛苦的呻吟;体弱的,一场风寒便可能夺去性命。
“报——”一名浑身挂满霜雪、嘴唇冻得发紫的传令兵,策马冲到耶律剌葛马前,声音嘶哑,“大汗,派往褚特部的快马回来了。拔里神肃不知所踪,部众也重新投靠王庭了,乱成一团。”
耶律剌葛本就因恶劣天气和行军缓慢而焦躁的心火腾地窜起,他猛地勒住马缰,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废物。”他怒骂一声,不知是骂斥候还是骂拔里神肃,“定是那疯子又搞他那邪术,引来了祸事,耽误了本汗的大事,不管他了!”
他强行压下怒火,眼中凶光闪烁,对着传令兵和周围的将领吼道,“只要他那邪术能乱一乱述里朵那女人的后方,牵制住她的人马就够了。没有他褚特部,本王麾下数万控弦之士,照样踏平王庭,活捉述里朵。传令全军,加速前进,目标不变!”
对此刻的耶律剌葛而言,他心中只有那个兵力空虚的王庭,那是他摆脱这无尽苦寒、登上权力顶峰的希望之地,都走到这了,岂能作罢。
一直策马跟在耶律剌葛侧后方的假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驱马靠近,脸上适时地堆起忧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耶律剌葛耳中。
“大汗息怒。勇士们连日苦战风雪,人困马乏,士气难免低落……拔里神肃虽然误事,但王庭空虚,确是天赐良机。只是,是否……在下一个营地让儿郎们多休整半日?养足精神,恢复些马力,方能雷霆一击,一举功成啊。”
他看似忧心忡忡地建议,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中军位置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耶律剌葛顺着假李的目光看去,只见李茂贞依旧是那副疏离模样,抱着臂,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仿佛独立于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眼前士气低迷、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的队伍,又看了看李茂贞那副样子,强压的怒火再次翻腾,却又不得不承认假李的话有几分道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烦躁:“传令,抵达下一个营地,全军休整一日。让儿郎们烤火暖身,喂饱战马,各部务必加强警戒,不得懈怠。”
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的指向性看向李茂贞,“夷离堇!”
李茂贞仿佛没有听见,连眼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他身后几名去年李克用借给他的鸦儿军旧部和后来收拢的将领,有的面露愤懑,有的眼神复杂,却都沉默着。
耶律剌葛脸色一沉,假李立刻打圆场,声音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味道:“大汗,李兄连日奔波,想是疲惫了。这警戒之事,关系大军安危,不如……”他目光扫过李茂贞身后几个将领,“不如由末将协调各部,抽调精锐,加强外围巡哨?李兄所部,可暂作休整,以备大战?”
耶律剌葛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假李的提议。他不再看李茂贞,猛地一夹马腹,向前冲去,似乎想把这令人烦躁的沉闷甩在身后。
假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策马跟上。
李茂贞依旧驭马独立风雪之中,对假李的揽权和周围投来的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视若无睹。风雪扑打在他脸上,他异色的双瞳穿透茫茫雪幕,望向遥远的南方。
一想到这会,妹妹当是在汴梁城的温暖宫室安然待产,他才略有几分安慰,不管如何,起码比眼前这酷寒、这无谓的征伐、这挣扎求生的士卒、这令人烦躁的权力倾轧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女帝信中那句“愿效太宗待长孙无忌”的话语,此刻又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李茂贞的心。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而眼前的疲惫、严寒、被猜忌、被边缘化……
他无声轻嗤一声,继续拍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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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之外,耶律剌葛梦寐以求的王庭大定府,正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之下。
表面看来,整个王庭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显秩序井然。太后述里朵以整肃防务、筹备平叛大军凯旋庆典、清查库府物资等名义,接连下达了数道诏令。从旧王庭迁移来的贵族们被尽数邀请到王帐周围的营区安置,以至于王庭核心区域,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几分。
然而,在这份刻意营造的平静之下,石敬瑭却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他被安置在一顶厚实暖和的帐篷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他能明显察觉出来,帐篷外守卫的脚步,比寻常巡逻更加密集,也更加规律,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每一次脚步声的靠近与远去,都让他心头一紧。他无法窥探平静表象下的暗流,这让他焦躁万分。不了解动向,就意味着他无法判断自己的价值,更无法抓住那条可以通向那位秦王的捷径所在。
他焦躁地在帐中踱步,手心满是冷汗。李嗣源那张阴鸷的脸和事败后可能的残酷报复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若不能在述里朵这里证明自己的价值,得以保全自身甚至更进一步,不论是自己还是在太原亲族的命运可想而知。
这时候,送饭侍从恰至帐中,他猛地停下脚步,抓住其人的衣袖,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急切:“赵思温将军那边……褚特部的叛乱,想必已平息了吧?拔里神肃那等邪魔,定是伏诛了?”
侍从只是低眉顺眼,将食物摆好:“赵将军神勇,太后自有安排。石先生之前劳心费力,只管安心休养便是。”
看看,多标准的套话,滴水不漏。
石敬瑭的心沉得更深了。利用完的棋子,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引信嗤嗤作响,随时可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而他竟连引信在哪儿都看不到。
与此同时,温暖的王帐内,述里朵独自面对着铺开的巨大漠北地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心思早已飞离了王庭,正默算着时间和路程,此刻,赵思温统率的大军,应已远离王庭数百里。按照她的指令,他们正沿着通往褚特部方向的大路,不紧不慢地行进着。队伍旌旗招展,声势浩大,生怕引不起所有人的注意。
她给赵思温的命令极其明确,多派斥候,重点警戒侧翼和后方。因为按照她的预判,耶律剌葛若想奇袭王庭,截断这支平叛主力的归路,是必然的选择之一。
思绪一转,她又想到了之前世里雪鹘传回的关于褚特部剧变和神秘高手的模糊信息,这一疑惑,近来亦是始终在她心头萦绕。
那几个能在千百人当中,以雷霆手段诛杀拔里神肃的高手……究竟是谁?
是萧砚之前派出的那个顶尖高手?还是其他不受萧砚掌控的强大存在?若是后者,为何萧砚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未知的存在,又会对她对萧砚苦心经营的关系产生何种影响?
但思来想去,世里奇香也并未打探出有用情报,她只好暂时将这些疑虑强压下去。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眼前的诱敌之局。王庭这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已经张开,诱饵也已抛出,只等猎物按捺不住贪念,一头撞进来了。
述里朵闭上双眼,背靠着铺着厚厚狼皮的座椅,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她在养神,也在等待。等待远方斥候传回那最关键的消息,耶律剌葛主力的确切动向和距离。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每一刻都显得漫长。
于都斤山至王庭,可谓风雪兼程,路途艰难。按照推算,耶律剌葛如果如计划中那样出兵,想要摸到王庭外围,至少还需十日以上的煎熬,等其人进入漠北区域,怎么也是疲惫之师了。
而她,正静坐于风暴的中心,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