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最重要的三个日子,分别是春节,天子的千秋节和太后的千秋节。
单论身份之尊贵,霍太后是先帝的中宫皇后,今上的嫡亲生母。
若论权势之高低,这位可不是待在慈宁宫里养尊处优的吉祥物,而是和天子一样,有史官跟随左右记录言行,执掌天下最广袤疆域的摄政太后。
这样一位人物过寿,过的还是三十岁的整寿,大家只恨不能更面面俱到,根本不敢有丝毫怠慢。
礼部提前两个月就开始筹备此事。
霍太后不愿意铺张浪费是一回事,要是底下人会错意,不将她的千秋节放在心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日,大朝会上,礼部郎中宋叙立在大殿中央,代表礼部向太后和陛下介绍起千秋节的一应安排。
霍翎道:“礼部尽心了。”
显然是很满意礼部的周全。
宋叙对着上首恭敬一礼,转身退回队列。
吏部右侍郎与宋叙擦肩而过,站到了宋叙方才的位置上,然后——
仿佛于无声处落下一道惊雷,吏部右侍郎的这道弹劾折子,可谓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可是在大朝会上。
这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距离太后千秋节不过半个月的节骨眼上,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
一时之间,满朝俱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这种微妙的死寂,就像是冬去春来之际,河面上依旧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坚冰,但坚冰底下,早已是暗潮涌动。
许多人隐晦地望向文盛安。
吏部可是文尚书的地盘。
虽然不是文尚书亲自站出来弹劾承恩公,但吏部右侍郎出面,和文尚书亲自出面也没什么区别了。
还未走回队列的宋叙也愕然止步。
何至于此啊。
就算老师当真拿捏住了承恩公的错处,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
难道就连半个月都等不了吗?
在这个时候弹劾承恩公,确实是狠狠下了太后娘娘的颜面,却也必然会狠狠得罪了太后娘娘。
不少人也和宋叙想到了一处去,悄悄抬起眼眸,想要看看太后娘娘对此事的反应。
就连季衔山都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御座之后,垂落的幔帐纹丝不动,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即使是离霍翎最近的季衔山,也都瞧不见霍翎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一道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起伏的声音,从御座之后传出。
“许侍郎当众弹劾承恩公以权谋私、拥兵自重,想必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罪证。”
吏部右侍郎应是。
“将折子呈上来。”
吏部右侍郎默默将折子递给内侍,似乎也不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折子里的内容。
要是这么做了,那就真的是要和太后娘娘撕破脸面了。
霍翎翻开折子,一目十行,神情始终没有变过,仿佛吏部右侍郎写的不是弹劾折子,而是一道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请安折子。
余光扫见季衔山好奇又担忧的神情,霍翎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重新坐正——满朝文武都在下面看着呢。
随后,霍翎的目光,隔着幔帐,落到了文盛安身上。
文盛安一身紫色官服,腰间缀着金鱼袋,手执象笏,眼眸微垂,老神在在,仿佛没有察觉到周围一众人的打量和窥视。
霍翎唇角微微绽起,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自从陈浩言和崔明相继离京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霍翎忙着关注《刑统》的修订,忙着处理各地的灾情,忙着批阅各地的折子。
偶尔得了空闲,也多是花在教导季衔山上。
再余下的一些零散时间,就是自己练练字、下下棋或去马场跑几圈,免得技艺生疏。
因为文盛安表现得很安分,即使偶尔与她意见相见,也多是以他的退让而告终,时间一长,霍翎对他的关注和提防不免就少了一些。
哪成想,文盛安不动则已,一动就给她来了这么大的惊喜呢。
“折子上的内容,吏部是如何探知的?”
吏部右侍郎道:“回娘娘话,是吏部去年年底考核官员功绩、评定官员品级时,无意间发现了此事。
“因为事涉承恩公,不敢鲁莽行事,派人细细查证数月,方有了这道折子。”
霍翎合上折子。
“这道折子,哀家自有定夺。退朝吧。”
满朝文武如潮水般退出金銮殿,黑压压一片,除了脚步声和衣物摩挲声,再无一丝窃窃交谈。
一直到离开了御前侍卫的视线范围,才有人按捺不住,小声攀谈起来。
宋叙环顾四周。
“你在找谁呢?”
一只手掌按在宋叙的肩膀上,丁景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叙道:“不是找你。”
丁景焕道:“我知道。没关系,我这人就喜欢不请自来。”
丁景焕走到宋叙身边,朝着左前方扬了扬下巴:“你老师被人团团围住了,你这么找,肯定找不到人。”
宋叙顺着丁景焕的视线看过去。
果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要不是丁景焕提醒,他都险些没找到人。
宋叙唇角微抿,想要过去找文盛安的心却是淡了。
“我们走吧?”
丁景焕一边往前走,一边拽宋叙。
他没用力,却拽动了宋叙。
***
桌案边摆放着一盆芍药,开得正艳丽,从窗边洒落的细碎阳光映衬着粉白花瓣,翩跹轻盈。
霍翎用木勺舀起一些清水,慢慢浇在花盆根部。
无墨来到霍翎身边,轻声道:“娘娘,无锋到了。”
“让他进来。其他人都下去。”
无锋走入殿内,视线从那盆芍药滑向了一旁的桌案。
桌面干干净净,既没有摆放茶杯,也没有摆放任何花瓶瓷器,只摊放着孤零零一本奏折。
方才那场大朝会,他也是在列的。
“娘娘。”
霍翎指了指一旁的折子,心思仍在盆栽上:“你先看一看。”
这道折子的内容说复杂也不复杂。
吏部右侍郎弹劾了承恩公霍世鸣两项罪名,这道折子,就是在写霍世鸣如何以权谋私,如何拥兵自重。
以权谋私,在官场里委实不是什么新鲜事。
霍世鸣身为行唐关主将,燕西几个榷场都由他手底下的人把持着,随便过一过手,就能赚取不少利润。
边境武将三年一述职,去年年底,霍世鸣原本是要回京述职的,因为榷场贸易出了一些问题,朝廷担心燕西出现变故,才命他不得擅离。
吏部右侍郎在折子里说,榷场贸易会出问题,是因为霍世鸣狮子大开口,引得羌戎商人和西域商人不满。
西域商人就不说了,毕竟西域和大燕之间还隔着一个羌戎。
羌戎商人背后站着的,却是羌戎几个大部落。
霍世鸣的这个做法,可是惹来了许多羌戎贵族的不满,不利于大燕对羌戎的安抚和拉拢。
……
在“以权谋私”这项罪名上,吏部右侍郎长篇大论。
到了“拥兵自重”这项罪名上,吏部右侍郎反倒吝惜起了
笔墨,只写了寥寥一行字。
可这行字,却让无锋瞳孔猛地一缩。
[听闻私底下,行唐关百姓都将燕羽军,称作霍家军。]
说白了,以承恩公如今的身份地位,在榷场上动一些手脚,捞一些油水,实在不算是什么重罪。
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行唐关主将。
但是,揽财可以,身为边境主将,拥兵自重实乃大忌!
……
“可看完了?”
霍翎的声音拉回了无锋的思绪。
他恭敬道:“都看完了。”
“那你可知哀家找你来,所为何事。”
无锋露出羞愧之色:“请娘娘明示。”
“也罢。”
霍翎转了转折子的方向,视线落在“霍家军”三个字上。
原本平静的神情,泛起了刻骨的寒意。
“燕羽军是什么军队,还需要哀家向你强调吗。我们安插在燕西的人手,为何没有提前发现这件事情?这个消息,哀家竟然是从文盛安那里得到的。”
时人讲究乡情、乡党,她在燕西出生、长大,一向视燕西为自己的大后方。
为了巩固自己的大后方,也为了来日吞并羌戎的大计,她在燕西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每当朝廷有什么政策要推行,燕西这个荒凉偏僻之地,也都能得到倾斜。
这是为何?
这还不是她有意照拂。
可是,经营了这么多年,她居然没有在事先收到一点儿风声,以至于被文盛安打了个措手不及!
简直荒谬!
实在可笑!
那些在燕西兴办州学的官员,因为不住在行唐关,主管的不是军务而是文教,没有察觉到异样也就罢了。
暗卫没有收到过任何风声吗?
行唐关副将刘集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吗?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培养出来的,莫非都是些玩忽职守的酒囊饭袋?
对上霍翎那双饱含审视的眼眸,无锋猛地一个激灵跪倒在地。
暗卫这个机构,最初是由太祖皇帝设立。
设立的目的,一是隐在暗处保护皇室成员;
二是培养谍探,潜入大穆刺探情报,为他日收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
随着大穆和大燕不断僵持,短时间内收复燕云十六州无望,暗卫的职责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由对外转为对内,由刺探大穆情报,转为监察大燕各州的情况。
霍翎当上太后以后,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掌控,进一步扩大了暗卫的规模,给了无锋这个暗卫首领更多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