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鑾铃声。张仪騫正趴在老槐树上掏鸟蛋,忽然看见三辆青篷马车转过山坳。打头那辆掛著醴泉县的铜牌,车辕上插著杆竹节狼毫笔——正是顏真卿的標誌。
晨雾中,车辕的青铜铃鐺撞碎露珠,惊起林间早鶯。
“晴丫头快看!”少年激动得差点摔下树,“是顏县尉的墨车!”
林晴儿在溪边浣衣,头也不抬:“先把裤带繫紧再说,你当自己还是十岁光腚猴呢?”
话音未落,马车已到村口。
“停车。”顏真卿突然按住车夫肩膀,目光如炬扫向槐树,“树上那位郎君,可否下来敘话?”
张仪騫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二十岁模样,慌得手忙脚乱。树枝“咔嚓”断裂,靛青身影直直坠向马车顶棚。千钧一髮之际,黄耳叼著裤腰带凌空跃起,生生把他拽偏三尺,正摔在顏真卿脚边。
“好俊的身手。”顏真卿扶起他时忽然皱眉,“郎君这骨骼...怎似被抻长的飴?”说著指尖拂过他腕间命门穴,一缕浩然正气悄然探入经脉。
张仪騫灵台里的悟空残魂突然暴起,三昧真火顺著经络反噬。顏真卿袖中《多宝塔碑》拓本无风自动,竟化出万千金字將火焰逼回。这番较量在电光火石间完成,旁人只见两人手掌一触即分。
“小友,敢问槐树坡车娘子家...”顏真卿刚开口,黄耳突然叼著人家袍角就往村里拽。
张仪騫见顏真卿居然问自己娘,便假装不认识:“这位明府,车姨远行,我是她亲戚,有事跟我说也成。”他边说边用脚勾住快要滑落的裤腰——昨夜林晴儿赌气缝的针脚,活像蜈蚣爬。
“在下醴泉县尉顏清臣。”文士含笑作揖,袖间松烟墨香混著醴泉水汽,“奉韩明府之託,送新任县尉李宓赴任。”说著指了指身后驴车,车里躺著个醉醺醺的男子,正抱著酒罈吟“朱门酒肉臭”,脚边散落著关於南詔见闻的草稿。
林晴儿突然拽过张仪騫耳语:“书呆子!你裤带系的是我的鹅黄披帛!”
驴车上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李宓迷瞪著眼摸酒罈,却捞起个醃菜瓮:“何以解忧?唯有...呕!”酸浆水泼了顏真卿满靴。
顏真卿额角青筋直跳,摸出帕子要擦,却见张仪騫蹲在地上憋笑,裤腰又鬆了半寸。
“李兄慎行!莫要被车娘子的亲戚笑话。”
“车净尘?“李宓醉眼突然清明,“十二年前在范阳...嗝...她跳的旋鼓舞,可是让突厥可汗摔了金杯!“说著突然拉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靺鞨图腾,“看!当年她给我画的萨满血契!“
张仪騫差点把麦秆咬断:“娘还有这风流债?“
李宓凑过来打量:“清臣你看,他这身量倒与你年轻时画像有七分相似。”说著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画轴展开——画中青年剑眉星目,正在灞桥风雪中挥毫题壁,腰间赫然悬著枚刻有“仪”字的环形玉佩。
张仪騫耳根发烫,正待开口,忽闻空中传来破锣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陇客扑棱著落在车顶,嘴里还叼著半截肚兜。
林晴儿举著捣衣杵追来,见到官差嚇得把铜钱蟒往怀里塞。
“好个刁民!”隨行衙役拔刀要擒,却被顏真卿拦住。他捡起张仪騫掉落的《急就章》摹本,眼中闪过异彩:“这卫夫人体临得颇有筋骨,只是...”指尖拂过某处墨渍,“为何要在'顏'字上描金粉?”
“因、因为...”张仪騫急中生智,“在下张慕顏,自幼仰慕顏县尉书道!”
林晴儿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这时秦劲驾著驴车晃悠过来,车板上堆满硃砂符纸:“哟,这不是醴泉县的顏铁判嘛!上月你在我这赊的《兰亭序》拓本...”
“秦兄慎言!”顏真卿耳尖泛红,忙从袖中取出捲轴,“正要与秦兄说,醴泉县出了桩奇案。昨日申时三刻,送往同州的五百贯賑灾银在驛站变成青石,押运的六个胥吏竟无人察觉异样。”
秦劲跳下车,六壬盘在掌心转得飞快:“驛丞可还活著?”
“活著,但疯了。”顏真卿展开幅书信,“这是他昨夜写的,说是银箱入库时还验过成色...”
张仪騫凑近细看,突然嗅到淡淡墨香:“这书信用的松烟墨!”他想起昨夜遁地鼠掉落的陶土小人,“敢问顏县尉,驛丞可会书法?”
“他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顏真卿突然盯著少年,“张郎君对刑狱之事颇有见地?”
秦劲一把搂住张仪騫肩膀:“这是我家大侄子,祖传的猎户本事。您要不嫌弃,让他跟著打打下手?”
李宓正要反对,官道尽头突然奔来匹快马。驛卒滚鞍下跪:“稟县尉!杨大人带著金吾卫到了醴泉县,说要亲自督办此案!”
顏真卿霍然起身:“即刻返程!秦兄可愿...”
“走著!”秦劲把张仪騫塞进驴车,“大侄子快回家收拾细软,记得给你那俩扁毛畜牲戴嘴套!”
半个时辰后,官道上多了辆吱呀作响的驴车。张仪騫裹著林晴儿找来的旧道袍,头顶蹲著陇客,膝上趴著白鸚鵡。黄耳和环眼追著车轮疯跑,惊得拉车的老驴直打响鼻。
“书呆子你往边上挪挪!”林晴儿被挤到车角,“现在你一人占俩人的位置!”
张仪騫委屈地缩了缩脖子,道袍“刺啦”裂开条缝。前面马车里的顏真卿忽然递出个包袱:“张郎君若不嫌弃,这是顏某旧时衣裳。”
靛色交领袍套在身上,竟出奇合身。林晴儿捻著袖口金线惊嘆:“这针脚怕是值半贯钱!”
“顏某年轻时也这般魁梧。”顏真卿的声音隨风飘来,“后来练《多宝塔碑》练瘦了。”
秦劲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他那是被御史台催债催瘦的!上回...”突然噤声,因为李宓的驴车已追上他们。
“秦校尉!”顏真卿的马车突然加速,“前方就到出事的甘北馆了。”夕阳將驛站染成血色,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张仪騫跳下车时,靴底踩到块青石。石头上粘著片银箔,在暮色中泛著磷火般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