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落叶与湿土混杂的气味,像是某种刚从地底爬出的东西留下的吐息,缠绕在林间。
    伊莎贝拉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只有发梢被风掠过时一丝冰凉的痒。
    月亮被云层和枝叶割成碎片。
    偶尔漏下的光,刚好足够照亮她翕动的鼻翼。
    那气味……就在前面。
    很近了。
    一丝人类的青涩,混著某种初生之物特有的血腥,像是一道开胃的菜餚。
    她绿色的眼睛里,某种东西亮了一下。
    “闻到了……是小老鼠的味道。”
    声音贴著地面滑过去,轻得像雾,却带著鉤子。
    身侧的皮甲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卡珊德拉,如同一块移动的墓碑。
    身上那股雪松与铁锈混合的气息,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冷了。
    一声短促的、像是金属刮擦的冷笑。
    “终於。”
    她的声音里没有活人的温度,只有对猎物最纯粹的蔑视。
    “那个该死的猎魔人……还有那个褻瀆了女爵大人的杂种。”
    復仇两个字,几乎要从卡珊德拉的牙缝里烧起来。
    “这一次……”
    伊莎贝拉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同伴紧绷的侧脸。
    那张冰霜般的面孔上,只有一种情绪。
    快跑,我的小老鼠。
    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带著一丝恶毒的趣味。
    胸口那个由她亲手刻下的符文,正传来微弱的、蛛丝般的牵引感。
    她本可以更快。
    在他们逃出酒馆的第一天,她就能凭著这感应,把这头一心復仇的蠢货带到那只老狼面前。
    然后呢?
    把那份“美食”抓回去,重新摆在伊拉拉的餐盘上?
    不。
    那小东西的血管里,流淌著仪式上至少一半高级血族的精华。
    这种滋味,理应由她一个人品尝。
    就因为这个念头,她拖延了整整两天。
    现在,恐怕连卡珊德拉这种脑子里只有肌肉的疯子,也要起疑了。
    她只能期望那只小老鼠,能再创造一次奇蹟。
    否则,这份融合了诸多变数的“美味”,就真的要……
    卡珊德拉的脚步毫无徵兆地停下了。
    她猛地扭过头,那双冰冷的眼睛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伊莎贝拉脸上。
    探究,怀疑,还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疯狂。
    “我闻到了……”
    她的声音在颤抖。
    “伊拉拉大人……那个杂种身上,有伊拉拉大人的气息!”
    伊莎贝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仪式上溅落的血能痕跡。
    微弱,但对卡珊德拉这样的狂信徒而言,无异於黑夜中的火炬。
    卡珊德拉的脸上,肌肉扭曲成一个癲狂的笑容。
    “这一次。”
    她一字一顿,像是在宣读判决。
    “你去对付那头老狼。”
    “那个杂种,归我。”
    伊莎贝拉看著她。
    此刻的卡珊德拉不是同伴,是一头认准了目標的野兽。
    任何爭辩都毫无意义。
    她抬手,轻轻將一缕髮丝拢到耳后。
    脸上重新浮起那种妖媚的、玩味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停顿和对视从未发生。
    “好吧”
    她轻笑起来,声音甜得发腻。
    “那你去吧,小可爱。
    这种追追赶赶的游戏,我也有些玩腻了。”
    卡珊德拉不再说话。她只是死死盯著营火亮起的方向,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东西。
    为了伊拉拉大人。
    ……
    篝火“噼啪”爆开一串火星。
    凯克猛地一颤,有什么东西,冰冷、黏腻,像一条蛇,正顺著他的后颈向上爬。
    应该是错觉。
    但他脖子后的汗毛却全都竖了起来。
    胸口,那个符文烙印的地方,开始发烫。
    不是温热,是那种熟悉的、带著恶意的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也正是因为这个东西,他们才放弃了逃跑。
    “你说……”
    他的喉咙很乾。
    “我们能打得过她们吗?”
    他望向身旁。
    艾斯卡尔正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脏布,一遍遍擦拭著他的钢剑。
    动作很慢,很专注。
    猎魔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那能夹死苍蝇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从腰间摸出菸斗和菸丝,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慢条斯理地填装著。
    跳动的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他的视线落在火焰上,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一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旧梦。
    “呲。”
    菸斗点燃了,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烟在冷空气里久久不散。
    “难说。”
    两个字,沙哑,低沉。
    像两颗钉子,钉进了凯克的心里。
    “那两个女人,不好对付。
    穿红裙子的那个,样多,心也黑。
    另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適的词,“是个疯子。”
    他想起了地牢里的事。
    “靠这把破剑。”
    艾斯卡尔拍了拍身旁的武器,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顶多能缠住其中一个。几分钟。”
    那把钢剑在艾斯卡尔手里,像他自己多出来的一截肢体。火光舔过剑刃,留下一道倏忽即逝的冷光。
    “但想贏……”他掂了掂剑。
    “难。”
    这一个字,比森林里的寒气更刺骨。
    凯克咬著自己的腮帮子,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不。不能是这样。
    “等等……”
    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个念头,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记得……我记得……”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伸进口袋里翻找,装出一副东西塞得太深的模样。
    一个无声的念头,他的指尖就触碰到了冰冷的实体。
    他几乎是把那两个东西抖出来的。
    两颗用布包著的金属球,滚落在艾斯卡尔面前。
    火光下,银白色的球面泛著冰冷的光。
    “这个。”
    凯克的声音有点哑,“你看这个!”
    艾斯卡尔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了过去。
    他本能地抄起一枚,入手一沉,眼神骤然收紧。
    他用指腹在那颗球体上摩挲著,感受著表面那些细密、冰冷的符文纹路。
    片刻后,一个词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
    “……月之尘。”
    那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一句压抑著的咒骂。
    “你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的?!”
    他猛地攥紧了那颗炸弹,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根稻草,掂量它能不能吊住两个人的命。
    “这玩意儿死贵!而且不是隨便什么地方都能找到的!”
    凯克挠了挠头,努力挤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呃……这个嘛……”
    他含糊地开口,再次把那个名字当作挡箭牌。
    “大概是……是阿尔祖的精魂,从红葡萄酒馆顺手……摸出来的?
    仪式的时候,它就在我怀里了,当时太乱,差点给忘了。”
    听到“阿尔祖的精魂”几个字,艾斯卡尔脸上那种追根究底的紧绷感,像是被戳破的皮囊,鬆懈了大半。
    他挑了挑眉,怀疑和无可奈何的神情在他脸上打了一架,最后只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哼声。
    “那个老疯子……总算做了件人事。”
    凯克看著他,眼里重新燃起一丝火苗。
    “有了这个。”他问,“我们有胜算吗?”
    艾斯卡尔沉默了很久。久到凯克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岩石般的严肃。
    “別把这东西当成救命的稻草。”
    他把玩著那颗金属球,语气冷硬。
    “月之尘能压制她们,製造混乱。
    但也就那么几秒钟。
    几秒钟之后,她们只会比刚才更疯,更狠。”
    他盯著凯克,一字一顿。
    “用得好,能活命。
    用得不好——你只会死得更快。”
    希望的火苗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滋滋”作响的黑炭。
    凯克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我们还有机会吗?”
    艾斯卡尔將那颗月之尘小心地揣进怀里,视线重新投向黑暗的林地边缘。
    “有。”
    他低声说。
    “但不是靠它,是靠我们。
    在那几秒钟里,能不能做出对的决定。
    一个判断错了——”
    他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凯克的胸口上,就在那个符文烙印的位置。
    “你就死了。我们就都死了。”
    凯克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肩膀上好像又沉重了一分。
    艾斯卡尔看著他那副模样,忽然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带著一丝嘲弄。
    “不过——这次总算没拖后腿。
    至少你没把这个也给弄丟了。”
    他將剩下那颗月之尘塞回凯克手里。
    冰冷的,沉甸甸的。
    凯克低头看著掌心的银白色球体,心跳都漏了一拍。
    月之尘。他曾在无数次在猎魔人故事里听过的名字。
    现在就躺在这里,像一块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骨头。
    他感觉不到半点庆幸。
    这东西不是救命稻草。
    它只是命运贴在他耳边的一句低语:你,別无选择。
    他抬头去看艾斯卡尔。
    那张被岁月和伤疤刻满的脸上,平静得可怕。
    这个老猎魔人,早就准备好死在这里了。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凯克的脑子。
    如果这场追杀註定要有一个结局,打破它的人,不会是艾斯卡尔。
    也不会是窝棚里那两个还在熟睡的女孩。
    只能是他。
    他才是那个唯一的变数。
    那个体內流著不属於人类的血,背负著诅咒与奇蹟的怪物。
    那个带著所谓系统和阿尔祖残魂的,不该存在於此的棋子。
    也正是这一点……让他怕得浑身发抖。
    他根本不够强。
    他连对付一头疑似基因突变的巨熊都那么费劲。
    最后还是靠著“猩红狂宴”那种近乎失控的能力才杀死。
    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是两个吸血鬼。
    伊莎贝拉——那个红裙如血、眼神像烈酒般灼人的女人,她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灵魂战慄。
    卡珊德拉——那是纯粹的毁灭,是雪松与铁锈的冰冷杀意,是一头失控的处刑者。
    他连其中一个都无法战胜。
    一个都不能。
    那月之尘炸弹,是希望吗?
    不,那不过是把他推上战局的开场钟声。
    机会,只是让他死得晚一点。
    而他,要在那短短几秒內。
    赌上性命,赌上同伴的性命,甚至赌上他仅存的人性。
    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份被迫承担的责任感,像一座山压在肩上。
    这场战斗,不是艾斯卡尔的。
    不是艾比的。
    是他的。
    他要么成功,要么——所有人一起死。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却还是把月之尘收进了怀里。
    他不能逃。
    也不能输。
    哪怕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早就输了。
    艾斯卡尔似乎察觉到了凯克绝望的情绪,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凯克的肩膀。
    力道之大,让凯克一个趔趄。
    “嘿,小子,想什么呢?”
    艾斯卡尔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算不上洁白的牙齿,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不了,咱们爷俩今天就一起去见梅里泰莉女神。
    路上还能有个伴,不亏。”
    他顿了顿,望向远处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那里住著艾比姐妹。
    “就是…唉,可怜了那两个小姑娘了。”
    艾斯卡尔嘆了口气,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和身为猎魔人无法完全割捨的怜悯。
    凯克被艾斯卡尔这重重的一拍,以及他那故作轻鬆的调侃,心中的阴霾似乎也驱散了不少。
    是啊,怕有什么用?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忽然想到,如果来追捕他们的只有伊莎贝拉一个吸血鬼。
    凭藉她之前那些曖昧不明的举动,或许……或许她会再次放他们一马?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凯克就苦笑著摇了摇头。
    太天真了。
    他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敌人那虚无縹緲的“善意”上。
    更何况……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甜腻蔷薇与幽远檀香的馥郁芬芳。
    以及另一种更为冷冽、带著雪松与淡淡铁锈般血腥味的复杂气息。
    如同无形的潮水般,悄然涌入了他的鼻尖。
    来了!
    凯克猛地抬起头。
    森林的阴影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过来。
    不是野兽,野兽的脚步不会如此轻盈,如此……流畅。
    月光下,两道影子像是从黑暗本身剥离出来,滑向营地。
    那姿態与其说是奔跑,不如说是一场献给死亡的舞蹈。
    凯克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听到艾斯卡尔的菸斗在石头上磕了两下,清脆,利落。
    火星熄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老猎魔人將菸斗收回怀中。
    一只手已经握死了剑柄,另一只手不著痕跡地按在胸口,身体微微下伏,像一头准备扑杀的狼。
    “小子,还记得阿尔德怎么用吗?”
    艾斯卡尔的声音又低又快,头也不回。
    那双眼睛像隼一样,死死钉著越来越近的影子。
    “记得!”
    凯克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心臟擂鼓一样狂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兴奋地、吵闹地躁动起来,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渴望。
    但他的神经,属於人类的那部分,却在恐惧中尖叫。
    “看我眼色。”
    艾斯卡尔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穿红裙子的,我来。对付这种会迷惑人心的货色,我有点经验。”
    他隱蔽地拍了拍胸口。
    “有了这玩意儿,能让她老实一会儿。”
    “另一个,短头髮的,你看情况。
    用你那些『阿尔祖』的怪招拖住她。如果不行……”
    艾斯卡尔顿了一下,声音沉得像铁。
    “跑。
    头也別回地跑。我会给你爭取时间。”
    凯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艾斯卡尔……”
    “闭嘴!”
    猎魔人粗暴地打断他。
    “老子还没活够。你小子也给我打起精神来!
    別忘了,你现在不是那个废物了。”
    他飞快地瞥了凯克一眼,那双兽瞳在黑暗中亮得嚇人。
    “你是半个吸血鬼,对吧?拿出点凶性来!”
    话音未落。
    她们到了。
    就像是从风中凝聚成形,两道身影出现在篝火的边缘。
    红色的丝绒长裙,在夜风里像流动的血。
    伊莎贝拉脸上掛著慵懒的笑,那双绿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著凯克,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將到手的藏品。
    “哎呀呀,两位这是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能把人的骨头都听软。
    “走这么急,也不等等我们姐妹。”
    她身旁的卡珊德拉,则是另一个极端。
    她就是寒冬本身。
    冰冷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篝火的暖意都退避三舍。
    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像两颗灰色的石头,死死地砸在凯克身上。
    “褻瀆女爵大人的杂种。”
    她的声音像是冰凌碎裂,每个字都带著杀意。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腰间的细剑“嗡”地一声,出鞘寸许。
    艾斯卡尔一步跨出,將凯克挡在身后,钢剑横在胸前,摆出一个標准的防御架势。
    “两位女士,以二对一,可不怎么光彩。”
    他沉声开口,试图为自己,为凯克,多爭取一秒钟的喘息。
    伊莎贝拉“咯咯”地笑了起来,风情万种。
    “猎魔人,我们可不是来听你讲骑士精神的。”
    她伸出猩红的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嘴唇。
    “我们是来……享用美食的。”
    她的目光在艾斯卡尔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毫不掩饰地回到凯克身上。
    那眼神里的占有欲,几乎要凝成实质。
    凯克感到一阵恶寒从脊椎窜上头皮。
    他咬紧牙关,掌心里的那颗金属球冰冷而坚硬。
    那双新生的、猩红色的竖瞳里,有什么野兽般的东西,终於被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