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72.沼泽窥视 5k
    是诱饵。
    柯恩的声音,冷静得像沼泽里的冰水,从凯克耳边响起。
    他一只手按住了凯克下意识探向剑柄的动作。
    “典型的小雾妖陷阱,別去看。”
    凯克依言合上了眼。
    视野的剥离,让整个世界瞬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听见风,听见风穿过枯萎芦苇时那种细微的、蛇鳞摩擦般的鸣咽。
    听见脚下的泥水,每一次踩踏都发出粘腻而沉闷的“噗”声。
    更远处,沼泽深处,某个气泡“”地一声破裂,声音微弱得像一个幻觉。
    那两个呼救声,就在这片由死亡与腐败构成的交响里,突兀得像两根插进耳朵里的滚烫铁钉。
    凯克能分辨出来,右边那个声音的回声,带著一种不自然的、空洞的僵硬感。
    死物的回声。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转而专注於嗅觉空气里,除了沼泽固有的、那种烂泥和腐烂植物混杂的甜腥气,还有一丝別的什么。
    一种—死板的味道。像放久了的铁器,带著陈腐的金属锈味。
    魔法造物的味道。
    而就在那片死板的腥味中,他捕捉到了一缕活物的气息。
    极其微弱,却无比鲜活。
    带著恐惧,带著汗水,带著绝望挣扎时肺部呼出的热气。
    凯克猛地睁开眼,手臂抬起,像一根標枪般直直指向左前方,那个声音更微弱的方向。
    “那边。”
    他肯定地说。
    “那个人还活著。”
    数十步之外,艾斯卡尔像一块长满苔蘚的岩石,与身后的枯树阴影融为一体。
    他听到了呼救,也看到了凯克的所有应对。
    当那孩子的手臂精准地指向生者的方向时。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讚许,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狼眼中一闪而过。
    小子,基本功还行。
    但这丝讚许,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被更深、更冷的忧虑所吞噬。
    他看著柯恩领著凯克,毫不犹豫地朝那个方向走去,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柯恩。
    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蠢到会把自己陷进沼泽里的过客,把你们两个都搭进去?
    循著那缕微弱的活人气息,他们很快找到了源头。
    一个商人,看穿著就知道身价不菲。
    此刻大半个身子却陷在漆黑的泥沼里,脸色白得像死人,呼吸微弱。
    一只佝僂的小雾妖,正像一只耐心等待的禿鷲。
    在他周围的雾气中若隱若现,贪婪地吸食著他逸散出的恐惧。
    而就在柯恩与凯克现身的瞬间。
    另一侧的浓雾中,第二只小雾妖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活人的气息,对它们而言,是比蜜更甜美的诱惑,
    退路被封死了。
    情况一如艾斯卡尔最坏的预料。
    “凯克,听著。”
    柯恩的声音快速而冷静,像出鞘的刀锋,他一把拉住准备拔剑的凯克,在他耳边低语。
    “我知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那个商人甚至可能只是诱饵。
    但猎魔人的职责不只是杀死怪物,更是保护生命。
    如果里面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一个活人,我们就不能放弃。
    这是我们与那些只认钱的杀戮机器,最根本的区別。”
    他看著凯克,那双属於狮鷲学派的黄绿色瞳孔里。
    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严苛的信任与鼓励。
    “我要你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我们为何挥剑。
    你去救人,用阿尔德法印吹散沼气,然后把他拖出来,
    我来对付它们。
    这句话,穿过潮湿的空气,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远处艾斯卡尔的神经上。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
    当柯恩说出那句高尚得可笑的信条时,艾斯卡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指节凸起,像某种扭曲的树根。
    一股冰冷的,混杂著失望与尖刻嘲弄的情绪,从他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活下来!活下来才是猎魔人唯一的理由!
    你看到了吗?你这就是在把凯克往那条路上推!
    今天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商人,明天呢?为了所谓的“荣誉”?
    最后变得和那个熊学派的杂碎一样,麻木不仁。
    或者乾脆死在某个愚蠢的村庄里!
    艾斯卡尔救过人,他知道代价。
    但我他不想让凯克为这种可笑的理由流一滴血!
    艾斯卡尔的手,已经紧紧搭在了剑柄上。
    剑柄上冰冷的皮革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了一丝。
    他决定了。
    就將这场战斗,视为对柯恩那套狗屁教学的最终考验。
    一旦凯克一旦那孩子因为这个愚蠢到极点的计划,出现任何真正的危险他会立刻出手。
    哪怕暴露行踪,他也要把这堂该死的教学,搅个天翻地覆。
    战斗爆发了。
    柯恩如一道离弦的箭矢衝出,明亮的伊格尼法印在他指尖划破灰雾。
    火焰精准地引燃了一只小雾妖身边的沼气。
    一声爆响,成功將它的注意力死死地吸引了过去。
    凯克则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行吧,就当是高难度的护送任务了,报酬可得给够—
    他在冲向那名商人的同时,双手在胸前飞速画出一个符號。
    昆恩法印。
    一层淡金色的魔法护盾,像一层薄薄的琥珀,瞬间笼罩全身。
    他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商人身上,准备用阿尔德法印驱散他周围致命的雾气。
    然而,就在他即將施放法印的那一刻。
    他负责应对的那只小雾妖,展现出了惊人的狡猾。
    它完全无视了近在尺尺、睡手可得的商人,身体在雾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像一条在水中滑行的毒蛇,精准地预判了凯克的意图。
    它没有攻击凯克的身体。
    它的尖爪在空中划出一道凝结著浓雾的惨绿色弧光不偏不倚,正正劈砍在凯克胸前的昆恩护盾上!
    “砰!”
    一声脆响。
    像一块玻璃被铁锤砸碎。
    那层金色的护盾应声而破,化为无数飞散的光点。
    臥槽?
    凯克心中剧震。
    这小雾妖居然能破自己的盾?
    这不科学!小雾妖在巫师三里不是属於新手怪吗?
    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震惊与硬直中。
    小雾妖的第二爪,带著撕裂空气的尖啸,闪电般接踵而至。
    目標,他的侧腹!
    “唔!”
    凯克凭藉著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向后急退,却依然感到腰间一凉。
    单薄的服,像纸一样被撕开。
    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渗透出来。
    他痛得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跟跎。
    操,玩脱了,得想办法自救!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名商人惊恐的挣扎,以及凯克刚刚准备施放却被打断的阿尔德法印所逸散出的能量,似乎触动了什么看不见的开关。
    他们脚下的泥沼,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如同沸腾的开水。
    三只!
    三只新的小雾妖,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啸,从漆黑的泥浆中钻出。
    毫不犹豫地扑向正在与第一只怪物缠斗的柯恩!
    巢穴!
    柯恩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一个复合陷阱!
    他立刻被四只小雾妖团团围住,剑光与法印交织成一片致命的光网。
    一时间,他自顾不暇,根本无法支援凯克。
    这一幕,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狼狠砸在艾斯卡尔的心上。
    他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一股混杂著暴怒、后怕与“果然如此”的冰冷情绪,瞬间吞噬了他。
    柯恩!这就是你的教学?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
    他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咆哮,身体已经绷紧,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衝出去。
    但就在下一刻,他强行压下了这股衝动,
    他的动作僵住了。
    因为他看到,凯克在剧痛中,非但没有倒下,反而迅速稳住了身形。
    那双原本还带著一丝青涩的眼睛里,恐惧和慌乱,像退潮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
    反而被激发出来的,更加凶狠与专注的眼神。
    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看著,还挺像样。
    艾斯卡尔那焚烧的怒火中,悄然升起了一丝冰冷的、残忍的兴趣。
    侧腹传来的剧痛,像一盆混著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让凯克瞬间清醒。
    行吧。
    柯恩老师的“骑士精神”公开课,第一节就碰上了地狱难度的隨堂测验。
    如果这里不是一个该死的怪物巢穴。
    他们两个人,保护一个商人,绰绰有余。
    但现在,是五只。
    柯恩计划宣告破產,现在切换到艾斯卡尔的“活下去就算成功”模式。
    不能再指望支援了,得自救!。
    他没有再去看柯恩那边的战局,而是猛地將掌心对准自己脚下和商人周围的地面。
    清出一块安全的输出环境!
    “阿尔德!”
    强大的气流猛地爆发。
    那不仅仅是將近处那只准备再次攻击的小雾妖吹得一个跟跑。
    更重要的是,这股狂风將地面厚重的积水和烂泥吹向四周。
    暂时清出了一小片相对坚实的立足点。
    就在小雾妖稳住身形,准备再次扑击的瞬间。
    凯克的身影突然矮了下去,像是被一滴墨水滴染的画。
    瞬间融入了身边一棵枯树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
    暗影穿梭!
    小雾妖的攻击扑了个空,它茫然地停在原地,失去了目標。
    下一秒,凯克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它身后。
    他手中的钢剑,带著狼学派特有的迅捷与精准。
    从怪物背后薄弱的关节处狠狠刺入,手腕一拧,一抽。
    一蓬腥臭的绿色汁液,喷洒而出。
    第一只小雾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啸,无力地瘫倒在地。
    远处的艾斯卡尔看到这一幕,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著凯克,在彻底脱离柯恩那可笑的计划后。
    自主施放阿尔德清出立足点,用影遁躲避攻击,然后绕后,反杀。
    那一连串的动作,乾净、果断、致命。
    完全是狼学派的战斗逻辑。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骑士精神”。
    只有求生、反击,以及对敌人要害的精准打击。
    艾斯卡尔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得的弧度。
    看,这才是我的学生,学到了精髓。
    那不是柯恩教的。
    那是他一一艾斯卡尔教的。
    或者说,是凯克在他身边耳濡目染。
    从他那套生存至上的实用主义中,自然而然养成的战斗本能。
    柯恩那套华而不实的信条,在生死关头,不堪一击。
    而自己所信奉的,才是能让一个猎魔人活下来的唯一真理。
    一股混杂著骄傲与对柯恩理念的彻底鄙夷,在他胸中升腾。
    此时,柯恩也终於抓住机会。
    一剑斩杀了一只妄图偷袭的小雾妖。
    腾出手,將那个嚇得半死的商人从泥沼中硬生生拖了出来。
    但另一边,被凯克杀掉同伴的小雾妖,彻底狂性大发。
    它放弃了与柯恩缠斗,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闪电般扑向刚刚完成击杀、尚在喘息的凯克,和被他护在身后的商人。
    太快了!
    凯克知道自己躲不开了。
    也来不及再次使用暗影穿梭。
    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一一这是艾斯卡尔会做出的选择。
    不是逃避,不是防御。
    而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机。
    他做出了一个艾斯卡尔式的选择。
    他猛地將身边的商人推向一边。
    自己则不退反进,迎著小雾妖挥下的利爪。
    將早已在掌心准备好的伊格尼法印的火焰流,狠狠地喷向了怪物的脸!
    “嘶—一!”
    小雾妖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它的视线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
    但它那锋利的爪子,也结结实实地在凯克的肩膀上。
    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剧痛传来,凯克几乎要跪倒在地。
    但他用伤痛,换来了决定性的胜机。
    在小雾妖因剧痛和目盲而疯狂扭动时,他忍著肩膀几乎要被撕裂的痛苦。
    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握剑,將冰冷的剑锋。
    从怪物的口中狠狠贯入,直没至柄!
    怪物的挣扎,戛然而止。
    战斗,结束了。
    沼泽再次恢復了死寂。只剩下凯克拄著剑,大口大口喘著粗气的声音。
    鲜血,从他的肩膀和腰侧不断涌出。
    將他那身灰蓝色的服,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
    他成功了。
    他保护了那个商人,並亲手杀死了两只怪物。
    柯恩终於摆脱了剩下的敌人,他冲了过来。
    看著凯克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脸上是震惊、担忧,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刻的愧疚。
    他伸出手,似乎想扶住凯克,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那只手,就在半空中僵住了。
    “凯克!你柯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著那些翻卷的皮肉和深可见骨的伤口,后面的话。
    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无比的:
    “.—.对不起。”
    凯克摇了摇头,他忍著痛。
    咧著嘴喘著气,脸上带著一丝自嘲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拄著剑,勉强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摇了摇头,脸上带著一丝自嘲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柯恩..说真的,我挺喜欢你的骑士精神。
    但现实好像总喜欢给理想主义者来记狼的。
    这次的学费,可真他妈的贵。”
    他从凯克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恨。
    直到此刻,柯恩才真正看清,那份他习以为常的戏謔外壳之下。
    一直都藏著一颗怎样坚韧、甚至通透的灵魂。
    这种故作轻鬆的吐槽,比任何直接的指责都更让柯恩心如刀绞,
    他心中的愧疚感,变得更加沉重。
    远处的阴影里,艾斯卡尔缓缓地,將那柄已经半出鞘的剑,收回了鞘中。
    他本以为凯克会倒下,但他没有。
    他本以为凯克会崩溃,会愤怒,会变成一头只知生存的野兽。
    但他没有。
    这个孩子,在生死关头用著他教的、最冷酷实用的生存技巧活了下来。
    但在战斗结束后,面对那个把他带入险境的导师。
    他却依然用那种该死的、玩世不恭的玩笑来收场。
    而他自己,却还站在阴影之中,像个怯懦的、卑劣的旁观者。
    艾斯卡尔那份刚刚升起的、对自己理念获胜的自得,瞬间被一种更冰冷、更复杂的挫败感刺穿。
    我贏了吗?
    不。
    我只是让他学会了怎么在烂泥里打滚。
    而柯恩,却教会了他在满身烂泥时,还知道抬头看看天。
    我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把他置於险地,袖手旁观。
    我和那个冷酷的熊学派又有什么区別?
    我才是最该被诅咒的那个。
    他看著凯克那副伤痕累累,却依旧用剑支撑著自己,站得笔直的身影。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面有心痛,有骄傲。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如山的、再也无法推卸的责任。
    到此为止了,柯恩。
    到此为止了,我自己。
    他心中的那场赌约,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结束了。
    这孩子,必须由我来带。
    这个念头,不再是出於对柯恩的否定,也不再是出於对自身理念的炫耀。
    它变成了一种·赎罪。
    我绝不会再让他,因为任何人的愚蠢包括我自己的愚蠢,再多流一滴不必要的血。
    艾斯卡尔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更深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