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太素和沈溍还跪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一百口大钟同时敲了一遍。
    开中法!
    监国殿下金口玉言,道出的这三个字,仿佛给漆黑的屋子豁开了一扇天窗,光芒万丈。
    可激动过后,冷静下来,茹太素这位户部尚书的职业病就犯了。
    这法子是神来之笔,可魔鬼藏在细节里啊。
    他壮著胆子,抬起头,脸上既有狂喜,又有忐忑。
    “陛……陛下,监国殿下此法,乃不世之功!只是……这具体章程,还请殿下示下。”
    “譬如,商人运粮到边关,这一石粮,能换多少盐?这盐引,又该是何种样式?去何处支盐?销往何地?”
    他这一问,朱標也紧张起来,连忙看向父皇怀里的儿子。
    是啊,一个天才的想法,要落地,需要无数个繁琐的细则去支撑。
    宸儿他……还能懂这些?
    朱元璋也低头看著怀里的大孙。
    他心里其实也没底,但面上却稳如老狗,一副“咱大孙无所不知”的表情。
    朱宸正被老爷子抱得有点犯困,听到有人提问,强打起精神。
    【问得好,就怕你们这帮工具人不动脑子。】
    【这开中法的坑可不少,要是不说清楚,回头让下面的人念歪了经,好事都得办成坏事。】
    他咂了咂嘴,像是品味刚才的肉汤,然后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
    “粮……分……三等……”
    茹太素一愣,赶紧竖起耳朵。
    “边镇……设仓……验粮……”
    “按……市价……折银……”
    “以银……购引……”
    “一引……百斤……”
    “两淮……支盐……”
    “禁……私售……”
    “违者……斩!”
    断断续续的几个词,从一个奶娃娃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道道清晰无比的旨意,锤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茹太素和沈溍,两个人,彻底傻了。
    这……这哪里是一个想法?
    这他娘的是一整套已经设计到每一个毛孔的完美方略啊!
    先不定死粮食和盐引的兑换比例,而是把粮食折算成银子,再用银子去买盐引!
    这就避免了奸商用劣质粮食充数,也避免了因为粮价波动导致朝廷亏损!
    高!实在是高!
    在边镇设立粮仓,就地验收,就地发引,省去了多少转运的麻烦和损耗?
    指定在两淮地区支盐,又牢牢把控住了全国最重要的盐產地!
    最后那个“违者斩”,更是带著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帝王霸气!
    “神……神人……真乃神人也……”
    茹太素已经语无伦次了,他看著朱宸,就像在看一尊行走的神祇。
    他现在觉得,別说监国了,陛下要是明天就禪位给皇长孙,他都觉得理所应当!
    朱標反应最快,他已经顾不上震惊,一个箭步衝到旁边的桌案前,抓起笔,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
    他一边写,一边补充,將朱宸的“神諭”翻译成可以执行的政令。
    “父皇,儿臣明白了!”
    朱標的脸上泛著兴奋的红光。
    “宸儿的意思是,我们不直接以粮换盐,而是引入『银』作为中间媒介!”
    “商人们將粮食运至九边,由朝廷验收入库,按当地市价折算成银两,记入商人的户头。”
    “商人们再用这笔银子,向朝廷购买盐引。盐引的价格,由我们户部来定!”
    “如此一来,主动权就全在我们手里!我们既得了粮食,又赚了银子,还盘活了盐政!”
    朱標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看著纸上刚刚记录下来的条条框框,只觉得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朱元璋看著这一幕,眼眶竟有些湿润。
    一个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一个是他视若珍宝的孙子。
    此刻,一个出谋划策,一个奋笔疾书,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此生,夫復何求?
    “好!”
    朱元璋猛地一拍大腿。
    “就这么办!”
    他指著茹太素和沈溍:“你们两个,马上滚去內阁,跟李善长他们一起,把监国殿下的这个『开中法』,给咱写成最详细的条陈!”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错!”
    “三天之內,咱要看到一份能直接发往全国的完美政令!”
    “要是办砸了,你们俩,就跟那个刘观作伴去吧!”
    “遵旨!臣等遵旨!”
    茹太素和沈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
    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皇帝抱孙临朝,立不满周岁的婴儿为监国。
    御史死諫,被当朝廷杖,生死不知。
    监国殿下“神諭”,道出“开中法”,解三百万两亏空之危。
    这一件件,一桩桩,隨便拿出来一个,都足以让整个应天府的茶馆说书先生讲上三天三夜。
    此刻,应天府最大的一家酒楼“得月楼”的雅间里,一群穿著綾罗绸缎的商人,正围坐一桌,气氛凝重。
    这些人,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商人,有来自山西的票號东家,也有来自徽州的盐商巨贾。
    一个身材矮胖,手指上戴著个硕大翡翠扳指的商人,將一杯酒狠狠地摜在桌上。
    “荒唐!简直是荒唐!”
    “让咱们把粮食辛辛苦苦运到边关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那得死多少人?亏多少运费?”
    “就为了换几张破纸?谁知道那玩意儿明天还算不算数?”
    “我看那朱皇帝,是想钱想疯了,变著法儿地坑咱们的钱!”
    他这话,立刻引来不少人的附和。
    “是啊,朝廷的信誉,可不怎么样。当年的宝钞,现在都快成废纸了。”
    “跟官家打交道,向来是与虎谋皮,小心连骨头都给吞了。”
    然而,坐在主位的一个中年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慢悠悠地转著手里的茶杯。
    此人名叫沈万三,乃是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见他不出声,眾人渐渐安静下来,都看向他。
    “沈公,您怎么看?”
    沈万三放下茶杯,淡淡一笑。
    “我看,这是泼天的富贵,就看你们,敢不敢伸手去接了。”
    眾人皆是一愣。
    沈万三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边关缺粮,军心不稳,这是朝廷的死穴。我们帮朝廷解决了这个死穴,这是多大的人情?以后,我们商人的地位,还会是『士农工商』的最末等吗?”
    “第二,盐引。你们以为那只是一张纸?错!那是官盐的专卖权!是以前只有那些国公侯爷,皇亲国戚才能染指的禁臠!现在,朝廷把它拿出来,给了我们,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利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沈万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以为,这『开中法』,是谁想出来的?”
    “是当今监国!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你们信吗?”
    雅间里,一片死寂。
    沈万三冷笑一声:“我反正不信。这背后,必然是那位陛下,借著『神童降世』的名义,要推行新政!”
    “这是一场豪赌!陛下在赌大明的国运,我们商人,跟还是不跟?”
    “跟了,贏了,我们就是从龙之臣,未来的富贵,不可限量!”
    “若是不跟……呵呵,你们想想那个被拖出去打死的御史大夫吧。”
    一番话,说得眾人冷汗直流。
    是啊,皇帝的意志,谁敢违逆?
    更何况,这意志背后,还藏著无法想像的巨大財富。
    风险和机遇,从来都是並存的。
    矮胖商人脸上的横肉抖了抖,一咬牙:“干了!”
    “沈公说得对!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这就回家筹集粮食,第一批,我王某人包了!”
    “我也干!”
    “算我一个!”
    一时间,雅间里的气氛,从凝重,变成了狂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朱宸,此刻正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打了个哈欠。
    【开中法只是开胃菜而已。】
    【动了盐商的利益,接下来就该动士绅的地了。】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嘖嘖,想想都刺激。】
    【这大明王朝,从我朱宸监国开始,註定要走上一条谁也想像不到的道路了。】
    他翻了个身,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地。
    【老爷子,老爹,你们可得顶住啊,我这辆高速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