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宫,暖阁。
    空气仿佛在朱宸吐出那八个字后,瞬间凝固了。
    “清……丈……田……亩……”
    “核……实……人……丁……”
    这八个字,每一个都像是一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砸在朱元璋和朱標的心口上。
    开中法,农本商用,那都只是在给大明这栋房子添砖加瓦,修缮门窗。
    而这八个字,是要挖地基!
    是要把那些盘根错节,深入地底,吸食著大明血肉的百年老根,一根根,血淋淋地刨出来!
    朱標抱著儿子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僵硬。
    他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作为太子,他监国多年,比谁都清楚大明朝的税赋是怎么收上来的。
    黄册,鱼鳞图册,看上去井井有条,可实际上呢?
    早就成了一本烂帐!
    有功名的士绅,可以免除赋税徭役。
    於是,无数自耕农为了躲避苛捐杂税,主动將自己的田地“投献”给士绅,自己从主人,沦为佃户。
    这些土地,便成了士绅名下,光明正大不纳税的“隱田”。
    士绅们再用这些佃户的產出,兼併更多的土地,滚雪球一般,富可敌国。
    而朝廷的税基,却在不断萎缩。
    国库空虚,百姓困苦。
    根子,就在这里!
    朱標不是不知道,但他不敢动。
    因为这动的不是一个人的利益,不是一个阶层的利益。
    这是在向整个大明朝的读书人,整个士大夫阶层宣战!
    那可是支撑著王朝运转的基石啊!
    “父皇,不可!”
    朱標的声音嘶哑,带著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清丈田亩,核实人丁,此事牵连太广,稍有不慎,便会……便会天下大乱啊!”
    “任昂之流,不过是些腐儒,杀了便杀了,晕了便晕了。”
    “可天下的士绅,那都是我大明的栋樑,是各地的乡贤名望,若他们群起而攻之……”
    他不敢再说下去。
    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朱元璋却笑了。
    他先是低低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响彻暖阁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把將朱宸从朱標怀里抱了过来,狠狠地在孙子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好!好大孙!”
    “咱就知道,你才是咱的知己!”
    他转过头,看著面色惨白的朱標,笑声一收,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天下大乱?”
    “標儿,你告诉咱,现在天下就安稳了吗?”
    “国库里跑耗子,边军连冬衣都发不齐,流民遍地,官逼民反!”
    “咱的江山,早就坐在火药桶上了!再不动手,等它自己炸吗?”
    “那帮所谓的『栋樑』、『乡贤』,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家里藏著万顷良田,却连一粒米都不肯交给国家!”
    “他们也配叫栋樑?”
    “他们是蛀虫!是吸血的蚂蟥!是要挖空我大明根基的国贼!”
    朱元璋的声音,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朱標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他知道父皇说得都对。
    可他还是怕。
    怕这副药下得太猛,大明这虚弱的身子,会直接被药死。
    【哎,老爹还是太嫩了。】
    朱宸被老爷子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里无奈地嘆气。
    【妇人之仁啊。】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你当他们是栋樑,他们当你是可以隨便薅羊毛的冤大头。】
    【再说了,谁说要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了?】
    【改革嘛,得讲究策略,不能一上来就开大招啊。】
    【先搞个试点,在新手村刷刷经验,看看怪物的属性和攻击模式,再决定要不要去推最终boss嘛。】
    【直接全国铺开,那不叫改革,那叫送人头。】
    朱元璋正要继续训斥儿子,忽然听到了大孙的心声。
    他眼睛一亮。
    对啊!
    试点!
    这个词,太他娘的精闢了!
    他看著朱標,语气缓和了一些。
    “標儿,咱知道你担心什么。”
    “咱的大孙,也没说要立刻在全国清丈田亩。”
    朱標猛地抬起头。
    朱宸被老爷子晃得有点晕,努力地张开嘴,配合地吐出两个字。
    “松……江……”
    松江府!
    朱標和朱元璋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这个地名。
    大明最富庶的地方之一,鱼米之乡,丝绸產地。
    同时,也是士绅势力最强大,土地兼併最严重,隱田问题最突出的地方!
    在那里,一县的税收,甚至比不上北方一个穷府。
    原因无他,十之八九的土地,都在那些官宦世家,乡绅大户的名下!
    拿它开刀?
    这已经不是在新手村刷经验了。
    这是直接去挑战精英怪啊!
    朱標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朱元璋却是一拍大腿,脸上的兴奋,根本无法掩饰。
    “好!”
    “就拿松江府开刀!”
    “这地方,咱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咱要让全天下的士绅都看看,咱朱元璋的刀,还利不利!”
    他看著朱標,眼神里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標儿,你来擬旨。”
    “成立『清丈田亩司』,由户部主理,锦衣卫协同。”
    “咱要找一头最饿的狼,去给咱当这个司使!”
    “告诉他,咱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一年之內,咱要看到松江府的真实田亩数,和真实的人丁数!”
    “谁敢阻拦,不管是告老还乡的尚书,还是家里有几代功名的进士……”
    朱元璋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
    “杀。”
    “无。”
    “赦。”
    一个“杀”字,让暖阁的温度,骤然下降到了冰点。
    朱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知道,父皇是认真的。
    一场针对整个士绅阶层的血雨腥风,即將从松江府,拉开序幕。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他怀里那个,刚刚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回笼觉的儿子。
    ……
    消息,终究是没能完全封锁住。
    皇帝在坤寧宫中,与太子密谈许久。
    隨后,户部尚书茹太素,锦衣卫指挥使毛驤,被同时秘密召入宫中。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茹太素出宫的时候,脸色煞白,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而毛驤,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头子,出来时,眼神里却带著一种嗜血的兴奋。
    应天府的官场,瞬间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笼罩。
    那些刚刚还在嘲笑商人地位提升的文官们,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屠刀,似乎换了个方向。
    而这一次,刀锋所指,好像是他们自己。
    一时间,整个应天府的官宦世家,人人自危。
    各种猜测和谣言,在私下里疯狂流传。
    “听说了吗?陛下要效仿前元,清查田產!”
    “不止啊!我听说是要重定赋税,有功名也没用了!”
    “天哪!这是要断了咱们读书人的根啊!”
    “开中法,农本商用……现在又要清丈田亩……我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將我们士大夫,赶尽杀绝啊!”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
    他们不怕皇帝杀几个御史,不怕皇帝抬高商人的地位。
    但他们怕皇帝动他们的地。
    那可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家族传承,世代富贵的根本!
    动他们的地,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一场看不见的暗流,开始在应天府的权贵圈子里,疯狂涌动。
    无数拜帖,雪片似的飞向了中书省两位大佬的府邸。
    左丞相,胡惟庸。
    右丞相,李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