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县衙门口,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沙沙”的,刮指甲的声音,像一把小刀,一下下割在所有人的心上。
    人群里,无数双眼睛在闪烁,在交换,在犹豫。
    希望的火苗已经被点燃,但恐惧的冰山,依然压在头顶。
    谁都知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么撑死,要么被毒死。
    那些乡绅的管家和打手们,已经不动声色地散入人群,用凶狠的眼神,警告著那些蠢蠢欲动的“泥腿子”。
    知县吴谦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后背上,又湿又凉。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县衙门口,而是站在了鬼门关前。
    【暴风雨前的寧静啊。】
    【就看谁是第一个敢冲塔的勇士了。】
    【这玩意儿就跟第一个下水的企鹅一样,只要有一个敢跳,后面的就敢跟著下饺子。】
    朱宸在坤寧宫的摇篮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通过毛驤的实时转播,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第一个跳的,也最容易被海豹给叼走。】
    朱元璋抱著胳膊,听著大孙的分析,神情冷峻。
    他也想看看,咱的老百姓,到底还有没有血性。
    他也想看看,他放出去的这条疯狗,牙口到底有多利。
    突然。
    人群分开了一条缝。
    一个衣衫襤褸,瘦得像根麻杆的年轻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
    他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全是菜色,只有一双眼睛,烧著不正常的亮光。
    是豁出去一切的疯狂。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腿抖得筛糠。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离那面登闻鼓还有三步远的时候,两个穿著短褂的壮汉,斜刺里插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狗儿,你疯了!想死不成?”
    为首的壮汉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衣领,压低了声音,话里却全是威胁。
    “陈员外家的饭,你是不想吃了吗?你老娘的药,不想要了?”
    叫狗儿的年轻人,身体猛地一僵,眼里的火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他想起了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母亲。
    他想起了陈员外家那点活命的米。
    他的腿,开始往后缩。
    人群中,响起几声若有若无的嘆息。
    那些刚刚燃起希望的眼睛,又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完了。
    还是不敢。
    知县吴谦悄悄鬆了口气。
    而那些乡绅的管家们,嘴角则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跟我们斗?
    你们这群贱民,拿什么斗?
    就在这时。
    那“沙沙”的,刮指甲的声音,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暴昭没有抬头。
    他只是看著自己手里的那枚铁片,淡淡地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那个壮汉的耳朵里。
    壮汉身子一震,下意识地鬆开了手。
    “你家主子,又是谁?”
    暴昭又问了一句。
    壮汉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他只是个打手,奉命来嚇唬人,可没想过要跟钦差大人直接对线啊!
    “我……我……”
    “本官给你三息的时间。”
    暴昭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不说,就跟本官回刑部大牢里说。”
    “锦衣卫的詔狱,听说过吗?”
    轰!
    “詔狱”两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那两个壮汉的心口。
    他们“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是……是陈家庄的陈员外!是他让我们来的!”
    “求大人饶了小的,小的就是个混饭吃的!”
    暴昭终於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拖下去。”
    “掌嘴五十。”
    “打完,扔到陈家庄门口。”
    “是!”
    两名锦衣卫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那两个已经嚇瘫了的壮汉拖走。
    很快,县衙的角落里,就响起了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杀猪般的惨嚎。
    一下,又一下。
    抽在壮汉的脸上,却打在所有人的心里。
    暴昭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
    最后,落在了那个叫狗儿的年轻人身上。
    “现在,还有人拦你吗?”
    狗儿呆呆地看著他,又看了看那面近在咫尺的登闻鼓。
    他猛地一咬牙,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冲了过去。
    他抓起鼓槌。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传遍了整个华亭县城。
    这是第一声。
    “咚!咚!咚!”
    他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敲著。
    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受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愤怒,全都敲出来!
    直到一名锦衣卫按住了他的手,他才喘著粗气停下。
    “草民……草民张狗儿,要状告!我要状告陈家庄陈大发!”
    他“扑通”一声跪在暴昭的案前,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泛黄的纸。
    “大人!这是我家祖传的地契!十五亩上好的水田!”
    “五年前,陈大发说我爹欠了他家的赌债,带著人上门,活活打死了我爹,抢走了地契,霸占了我家的田!”
    “我娘去县衙告状,反被吴……吴知县大人打了二十大板,说我们是刁民诬告!”
    他的声音,嘶哑,泣血。
    “这五年来,我给我娘当牛做马,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等到一个能说理的地方!”
    “求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说完,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鲜血,顺著额头流了下来。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暴昭拿起那张旧地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向了旁边面如死灰的知县吴谦。
    “吴知县。”
    “下……下官在。”吴谦的声音都在抖。
    “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这……这……其中或有误会……”吴谦还想狡辩。
    “本官问你,是,或者不是。”
    暴昭的声音,冷得像冰。
    吴谦看著暴昭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他知道,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那柄尚方宝剑,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脖子上。
    “是……是……”
    他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
    “好。”
    暴昭点了点头。
    “来人。”
    “在!”
    “著锦衣卫百户,带五十人,即刻前往陈家庄,捉拿陈大发,查封其全部家產!”
    “著华亭县衙,立刻重订鱼鳞图册!”
    他指著张狗儿那张旧地契。
    “这十五亩水田,物归原主。”
    他又指著跪在地上的张狗儿。
    “陈大发名下所有田產,查清之后,按『登闻令』,划三成,记於此人名下。”
    “若有反抗者……”
    暴昭顿了顿,吐出了那句让所有人胆寒的话。
    “杀无赦。”
    “遵命!”
    锦衣卫百户领命,带著一半的人马,如狼似虎地衝出县城,直扑陈家庄而去。
    张狗儿,已经完全呆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地……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能分到陈大发家的地?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人群,彻底沸腾了!
    真的!
    钦差大人说的是真的!
    举报真的有用!
    真的能分地!
    “大人!草民也要告状!”
    一个中年汉子猛地挤出人群,冲向了登闻鼓。
    “咚!咚咚!”
    “李乡绅家的三儿子,去年把我闺女……”
    “大人!王员外家藏了五十个奴僕,都没上户籍!”
    “大人!我家的祖坟地都被赵老爷给占了!”
    “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登闻鼓的声音,一声接著一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
    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连成了一片!
    之前还犹豫观望的百姓们,此刻全都疯了。
    他们爭先恐后地冲向那面鼓,生怕去晚了,就没地方说理了。
    县衙门口,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知县吴谦和一眾属官,看著眼前这几乎失控的场面,腿一软,齐刷刷地瘫倒在地。
    完了。
    华亭县的天。
    彻底塌了。
    暴昭坐在桌案后,看著眼前这疯狂的一幕,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重新拿起那枚锋利的铁片。
    一下,又一下地,颳起了自己的指甲。
    “沙沙”声,被震天的鼓声和哭喊声,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