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聚吐得肝肠寸断。
    他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胆汁都吐乾净了。
    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酸水和恐惧在翻腾。
    毛驤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的僕人表情。
    可这副表情,在费聚看来,比詔狱里最凶恶的厉鬼还要可怕。
    “侯爷,您没事吧?”
    毛驤的声音很轻,甚至带著一丝关切。
    费聚一个哆嗦,差点又跪下去。
    他拼命摇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怕自己一开口,吐出来的就是自己的心。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毛驤说著,很自然地將那个沾血的钱袋,系在了费聚的腰间。
    冰冷的触感,和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费聚的身体再次僵硬。
    他被两个“护院”架上了马。
    双腿软得像麵条,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队伍再次出发。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是空气中,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混杂在泥土的芬芳里,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费聚觉得自己不是在逃亡,而是在被一百个活阎王,押送往地府。
    ……
    坤寧宫。
    暖炉烧得很旺,驱散了殿外的寒意。
    朱元璋正在逗弄著摇篮里的大孙。
    朱宸咿咿呀呀地挥舞著小拳头,显得很开心。
    【爽!老朱这一手敲山震虎,玩得是真溜!】
    【费聚这个倒霉蛋,估计已经被嚇破胆了。】
    【不过这样也好,一个真正被嚇破胆的侯爷,演起戏来才更逼真。】
    【这波啊,这波是本色出演。】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大孙说的没错,咱就是要让他怕。
    不怕,怎么会乖乖听话呢。
    一旁,太子朱標正在匯报著什么。
    “父皇,徐达大將军的先锋部队,已经抵达大同府。”
    “兵马粮草的筹备,都按部就班,並无差错。”
    “只是……”朱標顿了顿,有些迟疑,“朝中有些言官上奏,说如此大张旗鼓,耗费巨大,恐怕会……打草惊蛇。”
    朱元璋冷哼一声。
    “蛇?”
    “咱就是要让那条蛇知道,咱的棍子已经举起来了!”
    “他要是不把脖子缩起来,咱这一棍子就直接敲他脑袋上!”
    【哈哈哈,老朱这比喻,绝了。】
    【没错,就是要打草惊蛇,不仅要惊蛇,还要惊得他草木皆兵,魂飞魄散。】
    【这样他才会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徐达的“棍子”上,根本想不到,毛驤那把淬毒的匕首,已经从他想不到的草丛里悄悄递过去了。】
    【经典战术欺诈,信息差打的就是你这种没上帝视角的土著。】
    朱標听著父皇的话,若有所思。
    他知道父皇还有后手,但他不知道,那后手究竟有多么凶险,多么疯狂。
    他只觉得,父皇的帝王心术,如渊似海,他要学的,还有太多。
    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卫匆匆入殿,跪地稟报。
    “启稟陛下,北平都司急报。”
    “嗯?”朱元璋坐直了身子。
    “阿鲁帖木儿麾下,一支千人骑兵,近日频繁骚扰我大寧卫边境,抢掠百姓,烧毁村庄,行径极为囂张。”
    朱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岂有此理!”
    朱元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这是在试探。”
    “试探咱的反应。”
    【哟呵,坐不住了?】
    朱宸的小耳朵动了动。
    【看来阿鲁帖木儿也不是个傻子嘛。】
    【他一边等著徐达的大军,一边派小股部队搞事情。】
    【一来是想看看大明边军的虚实,二来,也是在向草原上其他部落秀肌肉,告诉他们,我阿鲁帖木儿敢主动招惹大明,跟著我混有肉吃。】
    【这孙子,有点东西。】
    【不过,他这么一搞,毛驤他们那边,估计就更危险了。】
    【草原上现在肯定到处都是他的游骑,跟移动监控似的,想悄无声息地摸过去,难度係数直接拉满了啊。】
    朱元璋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大孙的担忧,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毛驤那一百人,是大明最锋利的刀,但也是最脆弱的。
    一旦暴露,连个浪都翻不起来。
    “传令给大寧卫指挥使。”
    朱元璋的声音,变得冰冷。
    “给咱守好城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
    “他们抢,就让他们抢。”
    “他们烧,就让他们烧。”
    “所有的损失,咱將来,会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朱標心头一震。
    父皇这是……要忍?
    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我靠,老朱牛逼!】
    【忍了!】
    【他居然真的忍了!】
    【为了最终的胜利,不惜牺牲眼前的利益和脸面,这是何等的魄力和决断!】
    【慈不掌兵,义不掌財。老朱你这帝王学,已经点到满级了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
    【现在跟那些游骑兵纠缠,只会暴露我方的真实意图,打乱整个计划的节奏。】
    【只要能干掉阿鲁帖木儿,这些损失,都只是毛毛雨啦。】
    听到大孙的心声,朱元璋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看了一眼朱標,缓缓道:“標儿,你要记住。”
    “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
    “一时半会的荣辱,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后的胜利,必须属於我们。”
    朱標躬身,郑重地应道:“儿臣,受教了。”
    ……
    北上的路,越来越难走。
    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进入了茫茫的草原。
    这里是另一片天地。
    没有了中原的田园村舍,只有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场和凛冽的寒风。
    费聚裹紧了身上的皮袄,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这半个多月,他感觉自己老了二十岁。
    他已经习惯了啃硬得像石头的乾粮,习惯了喝带著腥味的水,甚至习惯了和那群杀神同吃同睡。
    唯一不习惯的,是毛驤。
    这个脸上带疤的“护院头子”,依旧每天对他毕恭毕敬。
    可他越是恭敬,费聚就越是害怕。
    这天,他们正在一个背风的沙丘下休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毛驤猛地一抬手。
    所有“护院”瞬间翻身上马,抽出了兵器,將费聚围在了中间。
    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一丝声响。
    费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骑兵。
    他们穿著厚重的皮甲,骑著矮小却结实的蒙古马,背著弓,挎著弯刀。
    是蒙古人!
    费聚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那队骑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立刻改变方向,朝他们冲了过来。
    大概有二十多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蒙古汉子。
    他勒住马,在几十步外停下,用生硬的汉话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费聚嚇得嘴唇直哆嗦。
    他下意识地想去看毛驤。
    “侯爷。”
    毛驤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该您说话了。”
    “记住,您是走投无路,来投奔大汗的,大明侯爵。”
    “拿出您的气势来。”
    气势?
    我他娘的现在只想尿裤子!
    费聚在心里哀嚎。
    可他一回头,就对上了毛驤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敢说错一个字,下一秒,脑袋就会搬家。
    两害相权取其轻。
    费聚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了腰杆。
    他催马上前几步,学著戏文里的样子,一抱拳。
    “我,乃大明平凉侯,费聚!”
    他这一嗓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都有些变调。
    “因遭奸人陷害,被朱皇帝猜忌,走投无路,特来投奔北元,寻求生路!”
    对面的蒙古汉子愣了一下,隨即和身边的同伴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大明的侯爷?”
    “就你这个怂样?”
    “我看你是南边来的奸细吧!”
    费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是羞辱,也是恐惧。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这时,毛驤在他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费聚一个激灵,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颤抖著手,从怀里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用力扔了过去。
    “这是我的诚意!”
    “里面是黄金百两,献给你们的首领!”
    包裹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个蒙古骑兵下马,小心翼翼地打开,金灿灿的光芒,顿时晃了所有人的眼。
    蒙古汉子们的笑声,停了。
    他们看著黄金,又看看费聚,脸上露出了贪婪和怀疑交织的神情。
    为首的汉子沉吟片刻,一挥手。
    “跟我们走!”
    “是真是假,见了我们巴特尔首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