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大堂之內,落针可闻。
    方才还嘈杂不堪,群情激奋的匠头们,此刻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陛下的旨意。
    这五个字,比任何道理都硬,比任何刀子都利。
    那个脾气最火爆,第一个跳出来开喷的鬚髮皆白的老匠人,工部第一神匠庚师傅,此刻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不是怕死。
    干他们这行的,跟炉火、跟金铁、跟巨木打交道,哪个不是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
    他怕的是,死得窝囊,死得不明不白。
    造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鬼东西,然后因为它炸膛或者乾脆不动,最后被砍了脑袋。
    这算什么事?
    传出去,他庚某人一世英名,岂不是成了天下工匠的笑柄!
    可吴琳那阴森森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在商量。
    这是在,下通牒。
    要么干,要么死。
    没有第三条路。
    良久。
    庚师傅那粗壮的,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缓缓伸了出去。
    他没有碰那张图纸,而是从案上,拿起了一支炭笔。
    “大人。”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要造,也不是不行。”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吴琳的眼皮,跳了一下。
    “只是……”庚师傅用炭笔,在图纸上那个巨大的活塞气缸结构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这图上画的,是『意』。”
    “咱们要做的,是『物』。”
    “这气缸,要浑圆无差。这活塞,要严丝合缝。”
    “可它又要在这缸里,来回跑动,还不能漏了那所谓的『蒸汽』。”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著一丝属於匠人的,偏执的光。
    “这天底下,就没有绝对的圆,也没有绝对的平。”
    “打磨得越是光滑,贴合得越是紧密,它就越容易卡死。”
    “想要它动起来,又不漏气,这……这比在头髮丝上雕,还难上百倍!”
    他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个,技术上最核心的难题。
    【哟,行家啊!】
    此刻正在朱標怀里,昏昏欲睡的朱宸,精神为之一振。
    【这老头可以啊,一眼就看出了往復式蒸汽机最核心的工艺难点——气密性!】
    【在没有高精度鏜床和密封圈的年代,想解决这个问题,確实是地狱级难度。】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用软金属,比如铅或者锡,做成活塞环,利用其延展性来填充缝隙。虽然磨损快,但至少能让这玩意儿先动起来!】
    【老朱,快,给吴琳递个小纸条,就说『以柔克刚,以软填隙』!】
    乾清宫內。
    朱元璋听著大孙的心声,只觉得茅塞顿开。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八个大字。
    “以柔克刚,以软填隙。”
    他吹乾墨跡,叠好,递给一旁的太监。
    “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去工部,亲手交给吴琳!”
    太监一愣,八百里加急送军情他懂,给工部尚书送一张纸条用八百里加急?
    但他不敢问,接过纸条,揣进怀里,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
    工部大堂。
    气氛依旧压抑。
    庚师傅提出的问题,像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是啊,这才是最要命的。
    图纸画得再好,可这世上的材料和工艺,就这个水平。
    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
    吴琳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庚师傅说的是对的。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名太监,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吴大人!圣旨!陛下给您的!”
    那太监跑得气喘吁吁,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了过来。
    吴琳懵了。
    他颤抖著手,接过那张纸,缓缓展开。
    “以柔克刚,以软填隙。”
    八个大字,力透纸背,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吴琳呆住了。
    他反覆咀嚼著这八个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响。
    以柔克(克)刚……以软填隙……
    对啊!
    硬的不行,就用软的!
    用铅!用锡!
    那些软金属,虽然不耐磨,但可以被挤压成任何形状,正好能填满活塞和气缸之间那微小的缝隙!
    这个法子,简单粗暴,却又直指核心!
    简直是神来之笔!
    吴琳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明白了。
    陛下不是在逼他们送死。
    陛下……是真的有办法!
    他猛地將那张纸条,拍在案上。
    “都看见了!”
    吴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亢奋。
    “陛下已经指明了道路!”
    “庚师傅!”
    “在!”庚师傅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这气缸和活塞,就交给你了!用铅,用锡,去试!不管用什么法子,给咱把这缝隙堵上!”
    “喏!”庚师傅看著那八个字,眼中的偏执,变成了狂热。
    “张匠头!你负责锅炉!给咱用最好的精铜,加固三层!炸了,咱俩一起死!”
    “李匠头!这些铜管的弯折和连接,你来办!漏了一处,咱拿你的脑袋当塞子!”
    吴-琳像是换了个人,雷厉风行,將图纸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分配到了具体的人头上。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大堂,瞬间被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所取代。
    与此同时。
    太子朱標,將要亲自掛帅,成立“格物院”的消息,也在京城的官场上,不脛而走。
    整个文官集团,都炸了锅。
    翰林院。
    “荒唐!简直是荒唐!”
    一个老学士吹鬍子瞪眼,“太子殿下,国之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怎能与工匠为伍,沉迷於此等奇技淫巧?”
    “是啊,此乃动摇国本之举!长此以往,圣贤之道何在?礼乐教化何存?”
    “我听说,那格物院,竟然要建在西苑的万安宫!那是什么地方?紧挨著大內!让一群匠人整日叮叮噹噹,成何体统!”
    “必须上奏!我等身为言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岂能坐视陛下与太子,被奸邪小人蒙蔽!”
    一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都察院御史,名叫王朴的,更是当场就磨好了墨。
    “我来写!今日,我王朴便是拼著这身官服不要,也要敲响这登闻鼓,请陛下,收回成命!”
    东宫。
    朱標正站在一处刚刚清扫出来的宫殿前。
    这里,就是未来的“格物院”。
    一名东宫属官,正忧心忡忡地向他匯报著外面的风言风语。
    “殿下,都察院的王御史,已经写好了奏疏,联合了十几名言官,怕是明日一早,就要在朝堂上发难了。”
    朱標听著,神色平静。
    他看著眼前这片即將成为大明未来的技术心臟的土地,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父皇的话,犹在耳边。
    “这个脑子,咱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
    他转过身,对那名属官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带著前所未有的坚定。
    “由他们去吧。”
    “笔墨文章,终究是写在纸上的。”
    “而孤要做的,是把一个全新的时代,刻在钢铁之上。”
    属官愣住了。
    他感觉眼前的太子殿下,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那一刻,朱標的身上,不再只有仁厚与温良。
    更多了一分,属於开创者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