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她没向我道歉吗?
“说实话,我很怀疑这盘碗里盛著的,究竟是不是龙肉。”
蒂芙尼放下手中的银质汤匙,匙柄与骨瓷盘沿发出一声清脆而刺耳的轻响。那声音在过分安静、陈设奢华的餐厅里迴荡,像是一道无形的裂隙,瞬间撕裂了先前那份虚假的和谐。烛台上的火焰微微摇曳,將她脸上条然褪去的温和笑意投射成一道道诡异的阴影。
“我討厌被人欺骗,”尤其是被凡人欺骗,“当著我的面,重新再做一份吧。”
显然,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道命令。
流浪汉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住了,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衝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僵硬起来。
“—是、是的,如您所愿,大人。”
她不是傻瓜。飢饿和顛沛流离的生活磨礪了她的直觉,让她对人心的寒暖变化异常敏感。蒂芙尼脸上那瞬间的冰冷,比之前莉莉在她脚下凝结的冰棱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那是一种发自內心的、不加掩饰的厌恶,就好像在看一只误入宴厅的航脏老鼠一一而她当惯了“臭老鼠”。
正因如此,她立刻就明白过来,面前这位身份尊贵、力量强大的大魔女,同阿德莉之间的关係,並没有她最初想像中那般融洽。
接下来她必须加倍谨慎,以免被这魔女赶出这座庄园。那样的话,她就永远完不成阿德莉的嘱託了,但是,只要她能留下来,哪怕是作为一个厨娘,一个奴僕,一切就都能从长计议。没人喜欢四处流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甚至冒著危险与野狗爭食。她也不能例外。
在蒂芙尼冰冷的注视下,流浪汉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已那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镇定下来。
她深深地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切情绪,让自己的姿態显得足够谦卑,足够无害。
接著她告诉蒂芙尼,自己需要一些草木灰、一把粗盐,然后再来一瓶葡萄酒。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草木灰?你就用这种骯脏的东西做菜?你是在愚弄我吗?”
蒂芙尼的声音陡然拔高,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意,紧接著,一股属於魔女的威压瞬间笼罩下来,令房內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
这才是真正强大的力量,与莉莉那种生涩的、带著炫耀意味的戏法,有著天壤之別。
流浪汉感到冷汗浸湿了后背,她垂看头,用一种近乎卑微的语气,颤抖地解释道:
“尊敬的大人。请您息怒,並允许我向您进行解释。是这样的,在正式烤龙肉前我会把龙肉和草木灰一併放进清水中浸泡,以此软化龙肉坚韧的筋膜,去除肉里的腥臊之气。这是我们村里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烹飪技巧。”
“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吧,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要什么样。”
见对方解释的有理有据,不似乡野村妇的胡言乱语,蒂芙尼眼中的怒意稍减,但怀疑並未消除。她让精灵们取来流浪汉所要的烹飪材料,一一检视过后,方才准许流浪汉动手。
流浪汉紧张地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沉默地重复起那套早已烂熟於心的工序:
她先是將那捧乾燥的草木灰倒入一只陶盆,注入清水,用一根树枝缓缓搅动,任由灰黑色的颗粒在水中翻腾,而后静置。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倾斜陶盆,將上层那层清澈微黄的硷水笔入另一只空碗,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盆底沉淀的灰渣。
隨后,她寻来一块平整的石板,將肉置於其上,不过她没有立刻动刀,而是拿出了一块大小称手的鹅卵石,调整了一下呼吸,对著藏在龙肉里的那些白色筋膜,“碎”、“碑”地捶打起来。
待到肉质初步软化,她才取来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刀,逆看肉的纹理,將龙肉切成薄如蝉翼的小块,再將其悉数浸入那碗备好的硷水中,以恰到好处的力道轻轻揉捏,將龙肉中残存的血水和酸质一点点挤压出来。
待龙肉中原有的那股血腥气彻底淡去,她又换了数次清水,將肉片反覆漂洗,直至盆中的水再次清可见底,才算完成了准备工作。
精灵们適时地递来一个藤篮,里面盛放著她所需的最后几样物事。
她取出肉片,沥乾水分,装进一只大碗里,撒入粗的盐粒,然后毫不吝蔷地倒入半瓶葡萄酒,再从篮子里取出法兰林间常见的几种野植,置於掌心用力揉搓捻碎,將它们与肉片一同拌匀。
做这个步骤的时候,她不禁想起了阿德莉。这个步骤其实是可以省略的。阿德莉很多时候都没有耐心陪她一起去採摘这些说是隨处可见,但很多时候却又不太好找的野生植物。至於葡萄酒?想想就好。
关键是在最后一步。
她並未急於將肉放入铁锅烤,而是先从精灵们的篮中取出一颗肥硕的洋葱与几根带著泥土甜香的胡萝下。她將它们麻利地切成厚实的圆片,在锅底铺了厚厚一层,像是在搭建一个隔绝火焰的基座。然后,她才將醃好的肉片一片片均匀地铺在上面,轻轻压实,最后注入刚好没过肉片的清水,盖上锅盖,用小火慢慢燉煮。
做完这一切,她退到一旁,静静地等待著。房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啪声和锅里传来的、细微的“咕嘟”声。一股复杂的香气开始慢慢地、顽强地从锅盖的缝隙中逸出。那是洋葱和胡萝卜的甜香,混合著葡萄酒的醇厚,以及香草的清新,最终,它们都臣服於那被驯服的、开始散发出诱人气息的肉香。
蒂芙尼自始至终都坐在原来的位置,像一尊美丽的雕像,冷眼旁观著这一切。她没有说话,但眼神已不再刺人。无可否认的是,她心中那冰冷的怀疑情绪,正一点一点地被好奇所取代。
时间在近乎凝固的沉默中流淌,直到锅中的汤汁发出更为绵密的沸腾声。流浪汉知道,火候到了。她上前揭开锅盖,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热气猛地腾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锅內的汤汁已呈琥珀般的色泽,浓稠地包裹著每一片肉。那些原本薄如蝉翼的肉片完整不烂,却在汤汁的微沸中轻轻颤抖,仿佛一触即碎。铺在底层的胡萝下早已燉得酥烂,化作了这锅美味的一部分。
流浪汉將燉好的龙肉盛入一只乾净的骨瓷碗,双手捧著,恭敬地递到蒂芙尼面前。
肉的香气先一步抵达鼻尖,蒂芙尼再次拿起银匙,动作优雅而缓慢。
她留起一片肉,放入口中,只是轻轻咀嚼了几口,薄薄的肉片就好像在舌尖上瓦解了一般,於悄然间化为了丰的肉汁,携带著复杂的风味席捲了整个味蕾。先是酒与香草的芬芳,而后是蔬菜的甘甜,最后,则是龙肉本身那被彻底驯服並激发出来的筋道口感。
不错嘛。
蒂芙尼想,似乎面前这个粗鄙的凡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看在这门手艺的份上,若非她与阿德莉有所牵连,自己怕是会考虑將其收作私人厨娘了一一但这还有另一个前提,那就是她得打扮得像个女人。
区区一介凡人,居然习惯像那个爱莎一样,留一头古板又无趣的短髮,莫非她与阿德莉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不成?
哦,母神在上,我好像明白您为何残忍地收回了对阿德莉的庇护,害那蠢笨的丫头落得那般悽惨的下场了。如非亲眼所见,那我永远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命丧一头畜生之口。
呵呵,仁慈的您还真会见风使舵呢。明明像这样拥有不可告人癖好的魔女,在圣都倒是比比皆是,可您却不治她们的罪呢?像我那个声名狼藉的老师,死前都不知道风光了多久。
对了,我得提醒您,不要听信某些无端的谣言。我蒂芙尼是討厌男人不假,但这绝不代表我喜欢女人。严格来说,有时我对女人的厌恶,甚至远胜於男人。毕竟男人的恶,大多航脏而暴烈,直白得一目了然;而我们女人,则在另一些阴暗的事务上,拥有著无与伦比的天赋。您看看我,再看看您自己,我俩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蒂芙尼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极尽嘲讽的轻笑。
好了,牢骚话到此为止,等我回到圣都,我还是会好好祭拜您那金神龕的。
蒂芙尼一边想著,一边又细嚼慢咽地吃了几口,而后她放下餐具,戴上名为微笑的面具,慢条斯理地冲流浪汉说道:“你的厨艺不错,总算让我心情舒畅了些。现在让我们重新谈谈阿德莉的事吧。”
流浪汉顿时有些结巴:“啊—感、感谢您的夸奖——”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蒂芙尼不以为意地说道,“先说说你和阿德莉是什么关係吧?”
“我们——我们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了那个最安全,也最背叛內心的词“—我是她的僕人。”
流浪汉本想说她们是朋友。因为如果阿德莉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又怎会为了保护她这个累赘,而被天神教的人抓住?她是魔女,只要拋下自己,就没有人能抓得住她。
“哦,僕人。”蒂芙尼面上毫无波澜,心底却已想歪,似乎那份猜测得到了证实。她用审视的自光扫过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罗温。”流浪汉答道。
“那么,罗温,阿德莉是想借你之口,对我说些什么呢?”
罗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她让我来找您。给您带一个口信一个警告。她让我告诉您.千万不要相信天神教的任何承诺,不要同他们握手和。”
餐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蒂芙尼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轻轻敲击著桌面,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罗温的心上。
“就这些?”许久,蒂芙尼才开口问道。
“是的,大人——就这些。”
“她没向我道歉吗?”蒂芙尼的声音渐渐冷却。
啊,亏她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替阿德莉报仇。这还真是可笑,不是么?她早该明白,她们之间的情分,已然在那次分歧后彻底消失了,而她和法莉婭之间,多半也是如此。
“.—道歉?”罗温愣住。
“我曾叫她洗掉脸上的泪纹,但她不干。”蒂芙尼冷声说道,“她寧愿在法兰的乡间流浪、腐烂,也不愿意和我回到圣都。”
这下好了,连具户体都没留下来。
“大、大人,”罗温突然出声,她急於为阿德莉辩护,“我想她是想要您和好的,只是当时—当时她没有机会说更多了。当时天神教正在抓捕我们,他们逼得很紧。”
“你还记得我一开始对你说过什么嘛?”蒂芙尼冷笑声,“记住,我討厌被人欺骗。”
“不,不,我没有骗您,当时的情况真的很紧急,万分紧急,”罗温的额头渗出冷汗,“有一头—一头狼—一头大得嚇人的狼在追我们,我们打不过它,也甩不脱它。”
“冷静点,我又不会像你嘴里的那头狼一样,把你生吞活剥。”
蒂芙尼喊来苏西,让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若有所思地喝了几口。
“阿德莉托你带给我的话,我会记在心里。”但这不代表我非得按她说的去做。
“啊,太好了—·!”罗温终於鬆了口气,但阿德莉的安危,依旧像块巨石一般,重重压在她的心头。她壮起胆子,问蒂芙尼是否有营救阿德莉的打算?
“”.—不急。”蒂芙尼喝了口葡萄酒,“你只是一介凡人,没能力插手此事。”
“是、是的,您说得对。”
“我有件事要交代给你做。”蒂芙尼隨手写了张支票,放到罗温面前。看到支票上的数字,罗温便明白这件事由不得她拒绝。
“我有个可爱的学生远在巴迪亚,我需要你去给她做点好吃的。我不希望她饿死在那里。”蒂芙尼说得当然不是法莉婭。她说的是艾琳。至於法莉婭?呵。她肯定不会饿肚子,因为她能把那男人的口水嗦到饱。
“.—·怎么?你不愿意去?”
“不,我愿意。”罗温声音颤抖。她终於明白蒂芙尼为什么会在支票上写这么多零了。她听过一些关於巴迪亚的传言,知道蒂芙尼是在买她的命。
“很好。”蒂芙尼点点头,“另外我再提醒你一句,不要对隨便除我以外的人提起阿德莉这个名字,除非你想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