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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人他,值这个价
    漱玉楼內,那句“我们继续”的余音,还未散尽。
    门外,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譁。
    先是远处街道的骚动,人群奔走呼告,声音由远及近。
    紧接著,是整齐划一,沉重如山岳的脚步声。
    踏,踏,踏。
    每一步,都踩在平康坊的青石板上,也踩在楼里每个人的心尖上。
    福伯刚刚缓过来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锦三娘抱著钱票,整个人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楼里的姑娘们,刚捡起的书卷,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这一次,没人敢出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著那脚步声,在漱玉楼门前,戛然而止。
    死寂。
    门外是千百人的死寂。
    门內是几十人的死寂。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与方才王德的擂门不同,这次的敲门声,不重,却带著一种程式化的威严。
    锦三娘腿都软了,根本站不起来。
    福伯扶著柱子,想要过去,身体却不听使唤。
    林墨放下书卷。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状元红袍,衣角上的褶皱被抚平。
    他亲自走向大门。
    吱呀——
    沉重的朱漆大门,第三次被打开。
    门外的光景,让楼內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禁军,没有刀剑。
    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长安城的百姓。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混杂著惊奇,不解,与敬畏的神情。
    而在人群让出的通道尽头。
    停著一辆马车。
    那是一辆由四匹纯白骏马拉著的华丽马车。
    车身由金丝楠木打造,车顶覆盖著明黄色的绸缎,四角悬掛著宫灯。
    车辕上,清晰地雕刻著代表皇家身份的龙纹。
    御驾马车。
    一个比王德亲至,还要骇人无数倍的场面。
    一名小宦官,手捧著一个明黄色的拂尘,站在车前,清了清嗓子。
    他的声音尖细,却用上了丹田气,传遍了整条街。
    “陛下口諭。”
    哗啦啦。
    街上所有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都跪了下去。
    黑压压的一片。
    漱玉楼內,福伯,锦三娘,连同所有的姑娘,也全都软倒在地,朝著门口的方向,伏下了身子。
    只有林墨,依旧站著。
    状元见君,可不跪。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对文人至高的礼遇。
    小宦官的视线,落在了林墨身上。
    “陛下口諭。”
    “新科状元林墨,才思敏捷,心怀天下。”
    “其『君子不器』之论,深合朕心。”
    “其《北境开拓戍边疏》,乃安邦定国之策。”
    “朕心甚慰。”
    口諭很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天雷,在人群中炸开。
    百姓们听不懂什么叫“君子不器”,更不懂什么“戍边疏”。
    但他们听懂了最后四个字。
    朕心甚慰。
    皇帝,对这位包下青楼的状元郎,龙顏大悦。
    这比任何解释,都来得更加震撼。
    小宦官顿了顿,声音扬得更高。
    “陛下有旨。”
    “闻林状元在漱玉楼中,教化万民,此乃国士之风。”
    “特赐秘书监藏书一百卷,笔墨纸砚一套,以助状元清修。”
    “漱玉楼方圆百步,列为禁地。凡喧譁吵闹,扰状元清修者,著京兆府拿问。”
    说完。
    他一挥手。
    几名內侍,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几个巨大的樟木箱子。
    箱子打开。
    一卷卷用锦缎包裹的书册,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
    空气中,瀰漫开一股陈年书卷特有的,乾燥而醇厚的香气。
    混杂著上等松烟墨的味道。
    这股味道,压过了平康坊所有的脂粉香。
    “林状元,接旨吧。”
    小宦官脸上堆著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墨走下台阶。
    他没有去看那些书,也没有去看那些跪倒的百姓。
    他对著皇宫的方向,长长一揖。
    “臣,林墨,谢陛下隆恩。”
    ……
    赵国公府。
    书房內,长孙无忌正在练字。
    他最喜书法,尤爱王羲之的行书,每日临摹不輟,是他静心的法门。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长孙无忌的笔尖一顿。
    一滴浓墨,落在了上好的宣纸上,毁了整幅字。
    他的脸沉了下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管家跪在地上,声音发颤,上气不接下气。
    “御……御驾马车……”
    “陛下的御驾马车,去……去了平康坊。”
    长孙无忌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
    “去平康坊做什么?”
    “送……送书。”
    管家喘匀了气,把刚刚听来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从陛下的口諭,到那一百卷藏书,再到“国士清修”的定性。
    书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管家粗重的呼吸声。
    长孙无忌依旧保持著执笔的姿势,可他手中的那杆紫毫笔,却在轻微地颤抖。
    国士清修。
    他把逛青楼,称之为“国士清修”?
    长孙无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起了自己昨天说的话。
    “竖子,终究是竖子。”
    “沐猴而冠,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浅薄。”
    “这种人,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这些话,言犹在耳。
    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个无声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他不是竖子。
    他是个疯子,是个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妖孽。
    一掷万金,是饵。
    满城非议,是势。
    他用最不堪的行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皇帝。
    然后,在万眾瞩目之下,递上了那把最锋利的刀。
    《北境开拓戍边疏》。
    好深的心机。
    好大的手笔。
    这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的城府。
    咔嚓。
    一声轻响。
    长孙无忌手中的紫毫笔,竟被他生生捏断。
    断裂的笔桿,扎进了他的掌心。
    一丝血跡,顺著他的指缝,渗了出来。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管家嚇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老爷,息怒……”
    长孙无忌鬆开手,任由那半截断笔掉落在地。
    他看著自己掌心的伤口。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听不出情绪的笑声。
    “好。”
    “好一个林墨。”
    “是我,小看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漱玉楼的方向。
    那里,仿佛有一团漩涡,正在形成。
    而他,已经身不由己的,被卷了进去。
    ……
    漱玉楼。
    御驾马车走了。
    看热闹的百姓,也被京兆府的衙役劝散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天起,这平康坊,不,是整个长安城,都要变天了。
    大门再次关上。
    楼內,却再无之前的惊恐与死寂。
    福伯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锦三娘抱著那沓钱票,只觉得怀里抱著的,不是钱,是通天的富贵,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泼天前程。
    那些姑娘们,一个个站起身。
    她们看著那几口大箱子,看著里面崭新的书卷。
    她们的脸上,不再是愁眉苦脸。
    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点亮的光彩。
    紫烟走到林墨面前,深深地,深深地福了一礼。
    “谢状元公,再造之恩。”
    她身后,所有的女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发自內心的敬服。
    “谢状元公,再造之恩。”
    声音整齐,带著哽咽。
    她们的身份,依旧是风尘女子。
    可她们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是林墨,是皇帝的口諭,是这些从宫里送出来的书,给了她们一种新的可能。
    一种脱离“器物”身份的可能。
    林墨没有去扶她们。
    他受得起这一拜。
    他走到一口箱子前,隨手拿起一卷书。
    是《史记》。
    他翻开书卷,竹简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对著眾人,缓缓开口。
    “都起来吧。”
    “从今天起,你们读的书,是天子之书。”
    “你们写的字,是国士之字。”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著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
    “谁说女子不如男。”
    “我偏要让这满楼丝竹,变成朗朗书声。”
    “我要让全长安,全都天下的人都看看。”
    “漱玉楼里,也能走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