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着头皮,作好被骂的准备,简担径直往门内走去:
“哇爹哇妈,我回来喽!”
此时已过掌灯时分,华灯初上,他家所在是一处堂屋,并不甚大,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实在热闹。简担的爷爷拢共有兄弟五个,成年后各自分开居住。简公膝下三子,全都住在这处堂屋小院里头。好在当年土地资源还不甚紧张,虽说小,那也只是相对地主大户来说罢。简担的父亲排行老大。简父早年出门前就有一子,然而命途多舛,早早便夭折,据说是一场怪病,然任凭简担追问细节,只会引来父亲怨气升腾,便再没问过。
可能是受丧子之痛影响,也可能是出于其它原因,二十多岁的简父于来年开春,打了包袱,丢下一句:你保重,等我回来。便匆匆离去,步履沉重,背影蹒跚,心事重重。至于离家后这十年其人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到底为何离家十年,也是一个谜团,不管简担爷爷爆发雷霆之怒,请动家法询问如何,也不管简母日后温柔软语,从旁打听,简父皆是三缄其口,默默不言。后来便有了简担,于他五岁那年,又有了第三子,简担的幼弟——简实。
此刻小简实正倚在门内,眼睛半开半合,口中嘟嘟囔囔:
“锅(哥)也真呢是,这么晚不回来,不会是去哪家菜地偷菜被人抓住了罢?”也不怪这小弟弟如是想,菜地偷菜,树上打鸟,稻田追鸡,实在是简担的家常便饭,不过却是很少失手。
简担看在眼内,会心一笑,轻轻巧巧走上去,拍了拍简实的肩膀,同时扯着嗓子就是一声低吼:“哈!”
正在半睡半醒的小简实浑身激灵,“啊!”一声惊叫给吓醒了。
睁眼看是自家那晚归的哥哥,先是一喜,然后又拉下一张嫩脸,阴晴不定的模样。简担看了一阵皱眉,这小弟自己最了解不过,和自家一个德行,平日嘻嘻哈哈,很少如此这般。便问道:
“弟弟,有哪事情不开心,说出来哥帮你。”略带关怀的语气让简实越发控制不了情绪:
“哥,我不要你走!呜呜……可是爹娘不让我现在告诉你。他们现在金大钻家中跟金保长说事呢。吩咐我看你回来喊你先睡,明早有事找你。”简实此刻已经略带哭腔,
简担眉头微蹙,今日怎么一连串的事?但他是个洒脱之人,既然父母有话明早再议,那便等明日再说吧!
一边安慰了简实同去洗漱,一边回想今日种种。
一切的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令他自己回想起来也是匪夷所思,居然真的见到金老先生口中的鬼了,虽然这鬼看着挺有仙气儿,不怎么吓人。只是鬼物既然存在,那神仙呢?那孔老倌儿说的命运呢?如果都是存在的,这世间几万万人,难道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既定的吗?
思绪纷纷如流光溢彩,闪得他本就有些累的脑袋,昏昏沉沉,就此睡去。一夜无话。
鸡鸣三声,天色渐白。那个时候的人,还真的是闻鸡起舞,日出而作。哪像当代,阴阳颠倒,昼夜不分。简担一直有早起的习惯,一般卯时过半,便自然醒来。简担家境也不算太过贫寒,自幼便进得私塾,跟随金先生认字读书。他家祖上出过武状元,没留下任何值钱的玩意,却是传下一套剑法,虽说无名,不过某次看卖艺的耍了一套,除却有些细节,比如自己剑法是斜挑向上,卖艺大哥却是剑尖直指等等,其它和自家剑法相差不远,唤作什么“太极剑法”,简担便对此法不抱任何希望了——卖艺的都能使,想来不是什么绝世武功罢!不过他自六岁开始,每日清晨,迎着霜露,反复坚持锻炼这六十四式剑法——或许此刻对他来说还不能称为剑法,只是一些花哨动作罢,空有其形而已,用来强身健体尚可,用来学老祖状元郎冲锋陷阵,快意恩仇实在早了些。简担对此从小是很感兴趣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只缘他的理想便是能有朝一日能从军带兵,拯救万民于水火,幻想能迎来人间太平盛世。也算抱负不凡罢。可惜造化弄人,却是让他走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此是后话。
晨曦璀璨,天色大亮,滇中的小城,此刻如同一个睡醒的美人,开始婀娜多姿起来。
“仙人指路!”木剑斜飞,收回,抱剑伫立。一套“太极剑”就此演练完成,简担的小脸一阵健康潮红,好一个阳光向上的少年!不知道用我的木剑配合孔老倌儿的三字真言会不会效果好点?简担还是对昨晚遇到白衣一事耿耿于怀。正自思量,一声大笑打断思绪:
“哈哈哈,哇儿子起呢早呢嘛!”声若洪钟大吕。
来人自然是简父,其人相貌也只能归入普通行列,唯有两道浓眉粗而上飞,山根之上印堂两道雀纹,一副宁折不屈的汉子相貌。
“哇爹,你起来啦!”
“收好你的木剑,老子要和你说些事情。”简父历来雷厉风行。
想到内心的猜测,简担眉头微蹙,一阵黯然,却也免不了有些期待。
“昨天金保长说了,近日陆军讲武堂说为了培养人才,开特例向各州县招募学员,州内拢共只招数人,需要推荐。因他与老子我是打小一起打过鸟的发小,问我是否愿意送你去那讲武堂,日后若有机缘,也难保不能干一番事业!”简父说道此处,语气平淡,丝毫没有为自己儿子能有机会飞黄腾达而显得兴奋异常。
虽然昨日听到弟弟说漏了嘴,早有推测,此刻从父亲口中得到证实,简担不免有些吃惊——那孔老倌儿莫不成真是料事如神的半仙?眉头微蹙,想想不大可能,当是那老骗子得了什么小道消息,来装神弄鬼的。
嘴上却问道:“哇爹,那讲武堂是个什么所在?”他以前也有所耳闻,不够却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简父早知他会有此一问,略做沉吟,说道:“讲武堂其实那是以前的称呼了,只不过一直难以改口。自孙大帅革命胜利之后,已经改名为滇南陆军讲武学校!讲武讲武,那地方自然是培养军人的所在。你自小有心报效国家,此处再适合你不过。只是以你我的出身,若是决定去了,难免会招人冷眼,你可要好好思量。”
报效国家?!听到这四个字,简担仿佛看到身穿军装,笔挺矗立,身处百万雄狮中心,呐喊震天的模样,嘿嘿嘿傻笑了起来。勿怪他当时有此想法,动荡的年代,又有几个热血男儿不作如是想?再想想孔老儿的歪诗,这讲武堂还真有必要去一趟!
也不侬待,简担脆声回答:
“哇爹,我要去!虽然会离开你和母亲,不过你自小教我中华男儿要有担待,志在四方,我愿意去讲武堂,报效国家!”
简父尾纹略多的双目,终是露出一丝慰色,不过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渐渐暗淡下去。
“那你这几日便去和你的小朋友略作告别吧,不出意外,三日后动身。”
说完也不啰嗦,径直向屋外走去,背影蹒跚。
简担此刻自然是想法多多。
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孔老倌儿,问清楚昨日种种。遂小跑出门去了。
来到城里,人群穿梭不息,时刻尚早,勤快的劳动人民却已开始一天的劳苦。
简担来到平日孔先生摆摊的拐角,却是半个人影也无,空荡荡的角落,没有了那猥琐的身影,少了一道破锣一般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萧索,唏嘘。简担皱了皱眉,心道这老倌儿一般起得比鸡都早,今日怎的还没上工?难道是昨夜又去偷看李寡妇被隔壁老王逮着打了一顿爬不起来?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那衣裳褴褛的人儿,倒是来了个好朋友。
“哈哈,简担,早啊!”来人便是简担唯一的发小,金大钻——也是简父口中金保长的大儿子。此人名字里有个“大”字,本身却生的比同龄人略显瘦小,一双贼精贼精眼珠,与孔先生先比也只是阅历不足的却别罢。可以说简担偷菜打鸟追鸡等等嬉皮事情,全是此人唆教。不过却难得的仗义——好几次和城里混混起冲突,都让简担先跑,虽然事后简担身上挨打的伤比他略多那么一点。
“大钻,早啊!你父亲有没有让你去讲武堂?”简担开门见山。
听得此言,金大钻像是斗败的秧鸡,完全提不起兴致:
“当然有啊,他巴不得我能混一个司令当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都想离家出走呐!简担啊,我们私奔吧!”
“噗!奔你大爷,小爷我可是要出将入相的人才,哪能在这节骨眼跟你私奔呢!咱们一起走吧,去看看这乱世繁华如何,大钻?”简担最后很是认真的问道。
金大钻哭丧一张瘦脸,无奈回答:
“就哇爹那个脾气,我能拗得过他么?早给他内定了,据说大后天就要被发配去省城啦!”
简担早知如此,也不回话,笑眯眯得望着他。
“简担呐,不若叫上兰珍,明日咱们去爬北山,好好看看这生养我们的地方可好?”
“好的很呐!我早有这个想法啦!这样,你去找兰珍说此事,我还有事去找下私塾金先生。”
与金大钻分头行事,简担便往村里私塾行去。州城真的很小,也就那么几条街。不消片刻,便到地头。
今日不教学,金先生正在他那小院里拈花种草。只见他:头戴棕色小毡帽,身穿水蓝麻长衫,两绺八字须整齐干净,戴那一副小圆眼睛,一派学究模样。若说金先生和孔先生,谁的卖相更像世外高人,简担毫无疑问会选择金先生。而且听父亲说,这金先生虽然在这小小私塾教学,却是真正的学富五车,世家之后。
那金先生看到简担只身前来,放下手中活计,温和问道:
“小简担,何事来找老朽?”
简担虽然自小养成不羁的个性,甚至敢埋汰孔先生,但是在金先生面前是真的不敢造次,只因他识字认字,以及对周遭世界的认识,除了来自闯荡过江湖的严父,其余便得自金先生指点,心中是藏下敬畏的。
学着说书先生,拱了拱手,脆声答道:
“先生早上好!小子近日遇到几桩奇怪的事情,想请先生解惑答疑。”
金先生是打心底喜欢这个小弟子,年纪不大,却自小胸怀抱负,脑袋也机灵得很,听到此问,哈哈一笑,问道:
“你有何疑问,且说将出来,看老朽能否回答一二?”
简担也不拖泥带水,便将昨日之事合盘托出,当然隐去了“讲武堂内有乾坤”得典故。那学富五车的金先生,眉头越听越皱,当听到简担说起白衣之事,便连那两绺胡须似乎也跟着紧锁的眉头,一并皱了起来。
“便是这般,敢问先生,真的有命运存在吗?
这世间真的有鬼物吗?那白衣是怎么回事?
还有孔老倌儿整天说我的八字什么甲戊庚,又作何解?”
一口气把心中疑问连环说出,简担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好比憋了一天的小便,终于得到释放发泄,舒爽得很。
睁着大眼睛,望向金先生,不知道能得到何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