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奉天殿。
卯时的晨光,刚刚透过云层,將这座帝国的心臟染上一层淡金色。
大殿之內,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气氛,却比殿外的寒风还要肃杀几分。
所有人的眼角余光,都在偷偷地瞟向两个人。
一个是高踞龙椅之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的皇帝朱元璋。
另一个,则是站在百官之首,身姿笔挺,神情冷峻的太子朱標。
谁都知道,今天,要出大事。
太子掛帅“格物院”,沉迷“奇技淫巧”的风声,早已刮遍了整个应天府的官场。
这是对整个士大夫阶层,对千百年来的圣贤之道的公然挑战。
他们不信,陛下会如此糊涂。
他们更不信,一向仁厚的太子,会变得如此离经叛道。
这背后,必有奸邪小人蛊惑!
今日早朝,就是他们这些“忠臣”,拨乱反正,清君侧的最好时机!
【哟,全员到齐啊,这是要开团了?】
【看看这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朱要刨他们家祖坟了呢。】
【站最前面的那个老头,鬍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一看就是今天的主t。】
朱標怀里的朱宸,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地看著这场大戏的开幕。
果然。
三通鼓响过,一名鬚髮白,身著御史官服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从队列中,昂然出列。
正是都察院御史,王朴。
他先是对著龙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他直起身,声如洪钟。
“臣,都察院御史王朴,有本启奏!”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
“说。”
“臣,弹劾东宫太子朱標!”
轰!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奉天殿內炸响。
满朝文武,无不色变。
弹劾太子!
自大明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这王朴,是疯了吗?
他不要命了?
就连朱標自己,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预料到会有反对,却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如此直接。
王朴却毫无惧色,他梗著脖子,仿佛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太子殿下,国之储君,天下表率!当以仁孝治国,以圣贤为师!”
“然,殿下近日之所为,实乃捨本逐末,荒唐至极!”
“竟自降身份,与工匠为伍,成立所谓『格物院』,沉迷於奇技淫巧,此乃动摇国本之举!”
“长此以往,人心浮躁,不思教化,只逐末利,我大明,將国將不国啊!”
他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痛心疾首。
“臣附议!”
“王御史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
“请太子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撤销格物院,迷途知返!”
一时间,又有十几名文官,齐刷刷地站了出来,跪倒一片。
声势浩大,大有逼宫之势。
他们將矛头,直指朱標。
在他们看来,皇帝或许只是一时兴起,但太子,才是那个真正被“蒙蔽”的人。
只要太子“认错”,那这件荒唐事,自然就能不了了之。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手,青筋一根根地爆了起来。
大殿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嘖嘖嘖,道德绑架玩得真溜。】
【一口一个江山社稷,一口一个国本,帽子扣得真大。】
【老朱,別跟他们辩经,这帮秀才最擅长的就是把水搅浑,然后用他们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你就问他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打蛇打七寸,直接让他破防!】
朱元璋心中翻涌的杀意,被大孙这几句话,瞬间压了下去。
对。
跟这帮穷酸吵架,吵不贏。
咱得用咱的法子!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皇帝,要发作了。
然而,朱元璋並没有咆哮。
他只是平静地,走下御阶,一步一步,来到王朴的面前。
“王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臣……臣在。”
王朴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猛地一颤。
“咱问你。”朱元璋的语气,像是在拉家常,“你早上,吃饭了么?”
王朴愣住了。
满朝文武,也全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圣贤道理,准备了一箩筐的忠君之言,却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问他这个。
“回……回陛下,臣……用过早膳了。”
“吃的什么?”
“是……是米粥,还有两个炊饼。”王朴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哦。”朱元璋点点头,又问,“那你身上这件官袍,是什么料子的?”
“回陛下,是……是布所制。”
“你脚上这双靴子呢?”
“是……是牛皮……”
王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皇帝问的这些,全都是他身上,最寻常,最离不开的东西。
突然!
朱元璋的声音,毫无徵兆地,提高了八度!
“那你告诉咱!”
“那米,是谁给你种出来的!”
“那布,是谁给你织出来的!”
“那炊饼,是谁给你磨成面做出来的!”
一声声的质问,如同雷霆,在王朴的耳边炸响。
王朴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嚇得魂飞魄散,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是……是农夫……是织工……是匠人……”
“放你娘的屁!”朱元璋一脚,直接踹在了王朴的肩膀上,將他踹得滚出去老远。
满朝譁然!
皇帝,当朝,亲自动脚,踹了一名御史!
“他们是农夫?是织工?”
“在你王朴的嘴里,他们就是一群不入流的下等人!”
“在你这帮自詡圣人门徒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只会出傻力气的蠢货!”
朱元-璋指著殿外,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你读的那些圣贤书,能他娘的从地里给你长出一粒米吗?”
“你引经据典,能给你变出一根线吗?”
“没有他们!没有这些你瞧不起的农夫工匠,你王朴,你!还有你们!”
他猛地一指那跪了一地的文官。
“全他娘的是一群,只会摇唇鼓舌,最后冻死饿死的废物!”
“你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全都是靠他们的手艺!你们有什么脸,站在这奉天殿上,瞧不起他们?!”
“你们的圣贤之道,就是教你们,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吗?!”
一番话,骂得酣畅淋漓,骂得粗鄙不堪。
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个文官的脸上。
整个奉天殿,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那些跪著的官员,一个个面如死灰,羞愧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王朴更是瘫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帝的这番话,太狠了。
他没有跟你辩论什么“国本”,什么“道统”。
他直接掀了桌子,指著你的鼻子告诉你,你连吃饭的资格,都是別人给的。
这种降维打击,让他们所有的道理,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这时,一直沉默的朱標,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没有去看那些失魂落魄的同僚。
他对著朱元璋,深深一躬。
“父皇。”
“儿臣的格物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良耒耜,製造水车,让天下的农夫,能用更省的力,种出更多的粮食。”
“第二件事,就是改进纺车,让天下的织工,能用更快的手,织出更多的布匹。”
“第三件事,就是研究烧砖炼铁之法,为我大明,筑起最坚固的城墙,打造出最锋利的兵器!”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迴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父皇教诲,儿臣不敢忘。”
“利国利民之术,绝非奇技淫巧!”
“能让百姓吃饱穿暖,能让我大明强盛安康的,就是圣贤之道!”
这一刻,朱標的身上,仿佛散发著光。
不再是过去那种温润如玉的光,而是一种,带著钢铁意志的,锐利锋芒!
满朝文武,呆呆地看著他。
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位仁厚的太子殿下,他的胸中,竟然也藏著如此的雄心与丘壑!
朱元璋看著自己的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讚许和骄傲。
好!
说得好!
这才是咱的儿子!这才是大明未来的皇帝!
他转过身,重新走上御阶,坐回龙椅。
他的声音,恢復了帝王的威严与冷酷。
“王朴,身为御史,不思体察民情,反以空言惑眾,顛倒黑白,阻碍国事。”
“革去官职,永不敘用。”
“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亲身体会一下,你口中那些『末业』。”
“来人!把他给咱扔到应天府外的农庄里,让他跟著农夫,学著种地!什么时候,他能亲手种出一石米来,什么时候,再放他回来!”
“至於其他人……”
朱元璋的视线,缓缓扫过那十几个还跪在地上的官员。
“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再有下次,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
“咱不介意,让京观再高上几尺!”
森然的杀气,让所有人,通体冰寒。
“臣等……遵旨……”
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就以这样一种,近乎碾压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从今天起,再无人,敢质疑“格物院”三个字。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了。
那不是太子的奇思妙想。
那是皇帝用最不容置疑的皇权,为大明,开闢的一条全新的,通往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