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的乾清宫,没了朝堂上的剑拔弩张,气氛反而有些异样的轻鬆。
朱元璋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碗热茶,一口气喝乾,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哈”声。
“痛快!”
“標儿,今天干得不错!”
他一巴掌拍在朱標的背上,力道之大,让这位太子殿下身子都晃了晃。
“尤其是你最后那几句话,说得好!”
朱元璋满脸都是欣赏。
“什么圣贤之道,狗屁!能让老百姓吃饱饭,能让咱大明不受欺负,这才是硬道理!”
朱標揉了揉后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父皇这一下,是真没收著劲。
但他心里,却也是热的。
这是他第一次,不是因为仁厚,不是因为贤德,而是因为那份展露出的锋芒,得到了父皇如此直白的夸讚。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过癮。
【可以啊老爹,第一次正面硬刚文官集团,打出了gg。】
【这波操作,我给九分,少一分是怕你骄傲。】
【那个叫王朴的御史,这会儿估计已经在田埂上怀疑人生了,从吟诗作对到学习如何使用粪勺,这职业跨度有点大。】
朱宸在朱標怀里,满意地咂了咂嘴。
听到大孙这堪称专业的復盘,朱元璋的嘴角咧得更开了。
他现在算是发现了,这帮文官,就不能跟他们讲道理。
你一讲道理,他们就跟你扯祖宗规矩,扯圣人言论,一套一套的,能把你绕进去。
就得像今天这样,直接掀桌子。
不服?
不服就去种地!
“標儿,朝堂上的苍蝇是拍死了。”
朱元璋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但格物院,不能只是个空架子。”
“你打算,从哪儿下手?”
朱標显然是早有准备,他上前一步,沉声回道。
“回父皇,儿臣已经擬好了一份章程。”
“第一步,就是招人。”
“儿臣打算,张贴皇榜,昭告天下。”
“不论出身,不问过往,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投。”
“无论是算学、农学、医卜、还是机关营造,只要他敢说自己是那一行里的翘楚,格物院,就要!”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法子,跟他想的一样。
广撒网,才能捞到大鱼。
“招来之后呢?”
“儿臣会设立考核。”朱標继续说道,“由儿臣亲自出题,筛选出真正的能工巧匠。”
“入选之人,授予格物院『匠师』之位,享七品官俸禄,其家人可迁入应天府,由官府提供屋舍。”
“若有重大贡献者,可晋为『大匠师』,官至五品,赏田百亩,银千两!”
“若能开创一门足以改变国计民生的新学问,新技艺……”
朱標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激动。
“可封『格物学士』,官同翰林,荫及子孙!”
嘶。
饶是朱元璋,也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官同翰林,荫及子孙!
这是何等的殊荣?
自古以来,这都是读书人才能享受的顶级待遇。
標儿这是,要彻底打破士农工商的阶级壁垒,硬生生给天下的匠人,开闢出一条通天的青云路!
【臥槽,老爹可以啊,都会画大饼了!】
【七品匠师,五品大匠师,还有能封妻荫子的格物学士,这简直就是明朝版的中科院院士啊!】
【这皇榜一贴出去,全天下的技术宅,怕不是要连夜捲铺盖跑来应天府投奔。】
【可以可以,ceo的执行力很强,我很欣慰。】
朱元璋听著大孙的评价,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好!
咱的標儿,终於不是那个只会温吞吞处理政务的太子了。
他有魄力,有手段!
“准了!”
朱元璋一拍大腿,“就按你说的办!钱不够,就从皇家船舶总会里调!人手不够,咱给你派禁军!谁敢不配合,你直接跟咱说,咱去拧下他的脑袋!”
有了皇帝的全力支持,朱標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父子二人,又商议了一些格物院的细节,朱元璋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咱让工部造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著?”
“蒸汽机。”朱標提醒道。
“对,蒸汽机!”朱元璋一拍脑袋,“也不知吴琳那帮人,弄得怎么样了。”
“咱给他的那张纸条,也不知道他们看懂了没有。”
……
工部衙署,后院。
这里已经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坊。
几十个炉子同时点火,黑烟滚滚,將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灰色。
“叮叮噹噹”的敲打声,拉动风箱的“呼呼”声,还有匠人们嘶吼的號子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整个工部,都陷入了一种癲狂的状態。
吴琳顶著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嗓子已经喊得快要冒烟了。
“铜!再加固一层!陛下说了,这锅炉要是炸了,咱俩的脑袋就得一起开!”
“那边!连接的管子,再检查一遍!不能漏一点气!”
而工坊的最中心,那个鬚髮皆白的老神匠庚师傅,正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和数不清的伤疤。
他正死死地盯著一个刚刚铸造出来的,巨大的铁製气缸。
几个徒弟正用尽吃奶的力气,推动著一根特製的,带著金刚砂的磨头,在气缸內壁,来回打磨。
“再光一点!要跟镜子一样光!”
庚师傅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要裂开。
他的旁边,一个小炉子里,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里面翻滚的,不是铁水,而是银白色的,熔化了的锡。
“以柔克刚,以软填隙。”
他反覆念叨著这八个字,浑浊的老眼里,闪烁著一种近乎疯魔的光。
他想不通,高高在上的陛下,是如何想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法子的。
用软的金属,去填补硬的缝隙?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可越是想不通,他心里那股属於匠人的执拗,就越是旺盛。
陛下既然指了路,那他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这条路,走通!
“师傅,磨好了!”一个徒弟气喘吁吁地喊道。
庚师傅立刻凑了过去,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气缸內壁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著。
光滑如玉,冰冷刺骨。
“好!”
他点了点头,又指挥著眾人,將那个同样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巨大活塞,缓缓地,塞进了气缸里。
“推!”
几个壮汉合力,推动活塞。
活塞在气缸里,顺畅地移动著,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严丝合缝。
可庚师傅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倒一瓢水进去。”他命令道。
一个徒弟立刻舀来一瓢清水,从气缸的顶端,倒了进去。
下一刻。
所有人都看见,一滴滴的水珠,正顺著活塞和气缸壁的缝隙,缓缓地,渗透了出来。
虽然很慢,但它確实在漏。
“不行……”
庚师傅摇了摇头,声音里带著一股子失望。
“太紧了,它走不动。太鬆了,它又会漏气。”
“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完美的『严丝合缝』!”
工坊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著这个核心难题。
是啊,这才是最要命的。
连水都防不住,那无孔不入的蒸汽,又怎么可能关得住?
吴琳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快步走过来,紧张地问道:“庚师傅,这……”
“大人別急。”
庚师傅摆了摆手,他走到那个融化了锡的小炉子旁。
“陛下的法子,还没试呢。”
他拿起一个长柄铁勺,从炉子里,舀起一勺滚烫的锡水。
然后,他走到活塞旁,对著早已预留好的一圈凹槽,缓缓地,將锡水浇筑了进去。
“滋啦——”
锡水遇冷,瞬间凝固,在活塞的顶端,形成了一个银白色的,完整的环。
这就是,陛下说的,“以软填隙”的“软”!
这就是,活塞环的雏形!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他们看著那个貌不惊人的锡环,心里都在打鼓。
就这么个软趴趴的东西,真的能堵住那要命的缝隙?
庚师傅没有说话,他等锡环完全冷却后,亲自上手,用一把小銼刀,仔细地修整著边缘的毛刺。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像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许久。
他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次,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