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晚宴
双月悄悄探出头的时候,阿斯让看到布兰登正拉著米歇尔,在一群孩子面前手舞足蹈地吹嘘著他们在龙巢里的“英勇”事跡。
虽然內容添油加醋了至少八成,但看著孩子们那一张张充满了崇拜与嚮往的脸,阿斯让觉得,这种吹牛,似乎也变得有意义了起来。
他没有上前,只是靠在一处还算完整的断墙边,好整以暇地看著。篝火的光芒將他和他手里的烤鱼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橙色。
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龙骨汤的香气,那是一种———呢霸道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味道,足以压过这片土地上残存的、所有关於死亡与洪水的记忆。
同样嗅到这股味道的人们陆续从各自的屋棚里涌来,围挤在院落外围,乱糟糟不成样子。
“这样可不行。”阿斯让皱起眉头,低声吩咐雷纳德和其他几名猎人前去整顿秩序。
人群在猎人们的喝令下渐渐排成队列,但那份躁动仍未完全平息。
待到依莲尼亚宣布肉汤熬好时,人群中又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好在有阿斯让等人不断维持秩序,混乱才未酿成大祸。
“排好队,別抢。”阿斯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饥民们安静下来,眼神中带著敬畏。他听到一些人称他为英雄与恩主,可他並不因这些称呼而感到喜悦。
他想,人们不应该总指望他人施捨救赎,而应该学会自救,然而无可否认的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早已被恐惧与匱乏磨去了斗志。
分发肉汤时,他注意到人们接过碗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汤里仍藏著砂龙的影子。
即便巨兽已成锅中之物,他们的眼神中仍残留著一丝畏惧一一对那庞然大物的畏惧,对末知明天的迷茫。他们舔著汤汁,眼神却不时飘向远处的黑暗,仿佛砂龙的咆哮仍在地平线上迴荡。他们害怕下一顿饱餐遥遥无期,害怕这片被洪水与怪兽躁的土地再也无法孕育希望。
所以,他要怎么改变这些人的心態呢?
阿斯让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如何让这些被恐惧和飢饿绑缚的人重拾信念?如何让他们相信,明天会比今天好一些?
“是啊,该怎么办呢?”爱莎低声问道。
阿斯让给不出答案,但他清楚,孩子们是有希望的。
当温热的肉汤填满了孩子们干已久的胃袋,他们的好奇心便压倒了那份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对巨龙的模糊恐惧,重新围拢到布兰登和米歇尔身边,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
“大叔,那头龙真的有那么大吗?是不是它一张开翅膀,就比整个蓝莲厅一一还要大!”一个扎著小辫子的女孩努力张著手臂,仰著脸蛋问道。
“大叔?你应该叫我哥哥才对!”
布兰登喝了一口麦酒,在酒精和孩子们崇拜的目光双重作用下,彻底放开了手脚。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极力地比划著名,“你们是没看见,那傢伙的脑袋,就比咱们这口熬汤的大锅还要大!它一起身,身上的沙子就跟下雨似的往下掉一一哗啦啦的,就像天塌了!”
“那—.那它的叫声是不是像打雷一样?”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儿吞吞吐吐地问道。阿斯让记得他,他是个孤儿。
“啊,你说得对,它一开口,天上的云都被吼声震散了!”
“哇—哇哇!”
布兰登的描述引来一阵阵惊呼与尖叫,有孩子兴奋得跳了起来,也有女孩害怕地缩到母亲怀里,捂住耳朵。
“真可怕!”这个胆小的女孩紧紧搂著母亲的腰,“我最怕打雷了!”
旁边,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仿佛在回忆著什么可怕的场景,垂著失焦的眼晴,喃嘀地说道:“何止是打雷我家的墙—就是被那声音给活活震塌的——我的孩子—”
这时,另一个面如白灰,鬍鬚蓬乱的男人喝完了肉汤,愣愣地望著碗里突然冒出来的肉块,有些丧气地说道:“我们的箭射在这些畜生身上,连层皮都擦不破,叮叮噹噹地掉下来,就像在给它挠痒痒—妈的,我还以为这畜生的肉是铁做的。”
窃窃私语声中,刚刚被肉汤驱散的、对砂龙的畏惧,似乎又重新凝聚起来。它像一片无形的阴云,笼罩在篝火之上,火光因此变得寒冷,明明还在燃烧,却照不暖那些缩起的肩膀。
布兰登显然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他收起了吹嘘的姿態,挠了挠头,然后挺起胸膛,用一种无比自豪的语气说道:“是!你们说的都对!那畜生就是那么可怕!但那又怎么样?”
他提高的声调,让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它的吼声是像打雷,但雷纳德的盾牌,比它的吼声更响亮!它的皮是刀枪不入,但阿斯让大师告诉我们,再硬的甲,也有缝隙!它想用车撞我们,但大师就那么站在那里,
像一座山,动都没动一下!它想用爪子撕碎我们,但我和米歇尔的长矛,比它的爪子更快!”
他没有再过多描述巨龙的可怕,而是绘声绘色讲述起他们是如何在阿斯让大师的带领下,战胜了这头不可一世的怪物。
说到激动处,他还抓起了一根巨大的龙骨,模仿看当时挥舞长矛的动作。
阿斯让看到那根骨头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影子,正与布兰登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不断摇晃著,好像一头在临死前苦苦挣扎的巨龙。
“最后,那腿上吃疼的畜生被阿斯让大师举剑一砍,就这么倒下来了!”
布兰登话音落下,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院落中迴荡,然而,
大人们的沉默却没有隨著这胜利的欢笑而彻底消解。
他们站在孩子们身后,围成一圈,不进也不退。
“那魔女呢?”有人问,“难道你想说,魔女们什么都没干,单凭你们几个普通人,
就能干掉砂龙吗?还是快別胡扯了,不然叫魔女大人知道你在这儿靠嘴巴抢她们的功劳,
你就有的受了!”
布兰登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仿佛刚喝下的麦酒变成了冰块。他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人群中先前因故事而燃起的热烈气氛,也隨之骤然冷却。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惊嘆与恐惧,而是掺杂了怀疑、揣度和一丝幸灾乐祸。毕竟,
在这个支离破碎的营地里,势力同样涇渭分明。猎人们虽然带来了食物,但魔女们那深不可测的力量,才是许多人心中敬畏的根源。这两者之间,人们默认存在著某种协议,一种凡人无权过问的平衡。
“我—我没那个意思!”布兰登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底气已然不足,“魔女大人们当然——当然功不可没。她们.——”
“说到底,是魔女保佑了我们!”
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就连刚刚还围著布兰登、满眼崇拜的孩子们,此刻也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小脑袋里,英雄的形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阿斯让知道,他们是害怕讚美错了对象,从而招来魔女的记恨。
但猎人们的血汗与勇气,不该是可有可无的一撮调料。
“够了!”雷纳德怒喝一声,不满地望著眾人,“魔女有魔女的功劳,我们有我们的。你们碗里的肉,是我们一刀一枪从那畜生身上下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们要是觉得烫嘴,可以不喝!”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没人敢接这个话茬。飢饿是比对魔女的敬畏更直接的鞭子。他们低下头,默默地喝著汤,但气氛却愈发沉重。
他们感激这份食物,却又不敢完全认同带来食物的人,因为他们更加敬畏魔女,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就像农民敬畏国王的权杖,唯恐触怒便招致灭顶之灾;就像信徒敬畏降下神罚的诸神,深信一念之差便会引来雷霆;就像渔夫敬畏翻涌的大海,明白风浪之下藏著吞噬一切的深渊;就像牧人敬畏冬日的白霜,知道一夜寒潮便能夺走所有牲畜。
对魔女的敬畏,是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的烙印。
这种敬畏有时甚至能大过对魔女的憎恨与厌恶,因为相比看得见的剥削,人们更害怕看不见的未来。
“你得向他们证明你有对抗龙的能力,”爱莎说,“我突然想起来,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奴隶反而更畏惧我们魔女,而不是成天苛待他们的奴隶主。我记得那时有人这么说过—他说:『你说的对,老爷是很严苛,可如果没了老爷,
那还有谁会来帮我们赶跑龙呢?”
让人们相信我有能力屠龙,这很容易,但这么做没有用。
关键在於,如何让人们相信他们自己也有能力屠龙。
“真能有吗?”
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最该拉拢爭取的对象,倒还不是这些飢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我应该先去爭取那些摇摆不定的斗剑奴。
打定主意后,阿斯让喊住了仍然生著闷气的雷纳德,叫他拿著一串烤鱼,去院子里冷静冷静,而后,他又找来了孤儿院里的几个孩子王,一边拍著他们的小脑瓜,一边多给了他们几块肉乾。
“晚上可別因为嘴馋而把这些肉乾偷吃了,明天你们拿著这些肉乾,带上自己的伙伴,去城墙边上问问,看有没有人愿意教你们基础剑术。先把剑术和身体练好,我才会手把手教你们屠龙的本事。”
“真的?”孩子们望著手里的肉乾,纷纷吞了吞口水,“我们不会偷吃的!”
“呢——要不您还是等明天再把这些肉乾给我们吧!”
“不行,我要锻炼你们的忍耐力,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忍不住,我怎么敢放心带你们去屠龙?”
“好吧!我们一定———一定不偷吃!””
“嗯,一言为定。”阿斯让笑著点头。
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找到自己的老师,他想。
那些愿意教他们剑术的斗剑奴,绝不会甘心躲在这些孩子身后。
他们会是下一批猎人。
“失乡会?什么失乡会?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圣都大角斗场的会客室里,穿著睡袍的蒂芙尼一脸冷漠地望著眼前几个突然登门造访的老魔女。若非她们身上穿著紫袍,蒂芙尼肯定要把她们统统赶走,而不是冷著脸与她们共进晚餐。
她猜这些面目可憎的老东西多半都感染了爱疮。哈,真是噁心。
“你真的听不懂吗?蒂芙尼?在座的各位都知道你与失乡会之间的暖昧关係。”
“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去收集证据,毕竟我们都知道,法兰的乱局不该归咎到你的头上。”
“你们是要威胁我吗?想把我赶去巴迪亚?”蒂芙尼冷笑声,“我还真想看看,离了我,你们谁敢保证镇住角斗场里的一头头恶龙不会出事。想想看,要是叫这些傢伙跑了出来.”
“冷静些,蒂芙尼元老,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目前最要紧的,是稳住法兰的局势。”
“我知道,你们想与天神教和,不过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钱,至於对其他事情我从不发表任何意见。”
“你可以不发表意见,但你得帮我们,而且我猜你会很乐意帮我们这个忙。”
“怎么说?”
“天神教的新教主对失乡会的所作所为相当不满,他希望我们能出面解决这个麻烦,
你知道的,对我们圣都而言,这些游离在外的野魔女也都是些不稳定因素。”
“哈,你们还真閒—那傢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他愿意重新向我们交税,当然,没以前那么多,但也比什么都没强。”
“就这?”我猜他还骗你们说自己有办法治癒你们身上的爱疮。
“他还愿意派人去巴迪亚,但我们没有答应,我们认为他只需要向我们给提供天神之血就好。”
“看来你们真准备把希望寄托在一群凡人身上了。”
“有时候,凡人比魔女更值得信任—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啊,那还是算了。”蒂芙尼耸了耸肩,“我还得忙著替各位解决失乡会呢。”
一名元老点了点头,向蒂芙尼递出一份名单:“这些人你认识吗?”
“不熟。”
“但她们脸上的泪纹你一定很熟。”
“嗯哼。”
“不久之前,她们劫走了天神教的一名圣女,听说有一些凡人曾靠著这位圣女的血,
闯进了伊斯巴尼亚的无主山岭,最后查无音讯——.”
“不用说,他们肯定全死光了。”蒂芙尼阴冷地笑了笑。
“总之,那位新教主感念他们的事跡,想要从失乡会手里迎回这位圣女,如果可以,
我们希望你能安然无恙的把这位圣女带回来。”
“说吧,她们现在在哪?我最近心情不好,所以別指望我去找她们的行踪。”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