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有两种人看见黑暗
“我呢,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对这个世界有过一些天真的幻想和看法。那时我披著和你们同样的黑袍,以为魔女这个身份有多么的神圣,多么的了不起,因为如果没有我们魔女,那龙就会把大家都吃掉,所以魔女是好的,龙是坏的,但是,事实真是如此吗?不对吧?”
葛瑞丝,那个曾经与她们同样身披黑袍,如今却身著镶金华服的“大魔女”,此刻正低头俯视著地穴深处奄奄一息的拉尼婭和扎拉。
她的影子被头顶那道刀口般的天光拉得极长,扭曲地笼罩著两个年轻的魔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疯狂,那是洞悉了世间丑恶,並欣然接受后的癲狂。
“想想吧,用你们那快要被烤乾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下来,到底是死在魔女手里的人多,还是死在龙嘴里的人多?答案显而易见,小傢伙们。死在魔女手里的人多。那些所谓保护,那些所谓秩序,不过是我们魔女为了搜取权力、享受特权编织出来的谎言·是啊,就是这样,我们魔女从来都是在凡人的户骨上载歌载舞,並乐此不疲。无论《言》里的教条有多高尚我们都不曾真正高尚过,我们只是更善於偽装高尚,有时我们甚至还能编些理由,把自己都给骗过去就好像现在的你们一样。”
拉尼婭被激怒了。她挤出力气,看著那个被光芒勾勒出的、模糊的轮廓,低声骂道:“你在说什么屁话。如果没有魔女,被龙吃掉的人肯定要比现在多出百倍千倍。”
“不,恰恰相反,那些没脑子的龙最多吃光一两代人,然后它们就会因为食物短缺而向外迁徙,或是自相残杀,但有脑子的魔女,可是能吃死一代又一代人。好比你们和我们。我不清楚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每从圣都那里领取一份年金,背后就得有多少人挨饿?我们曲解了那位魔女的善意,铺就了一条让我们通往天堂,又让凡人直坠地狱的道。我们是寄生虫,吸食著凡人的血肉,却还自翊为守护者的寄生虫你们说,这样的行为难道不比龙更恶毒吗?龙至少是坦荡的,它们吃掉你就吃掉你了,不会浪费你的一根骨头。”
拉尼婭突然语塞。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知道,葛瑞丝说的,恐怕就是事实。
“你们不比我更高尚,我也不比你们更自私。我们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活的魔女,唯一的区別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碾碎过什么,而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在用生命播撒福音哈就算你俩最后在这黑漆漆的洞窟里,揣著对我俩的鄙夷,悽惨地咽了气,这一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葛瑞丝慢条斯理地说著,而扎拉则平静而耐心地听著。她没有像拉尼婭那样被这些话激怒,也没有和她一起別过脸去。
她凝视著葛瑞思脸上那份洞悉世情的疯狂,不禁想起了图雅值班的那座临时孤儿院。
她从不敢离那家孤儿院太近,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但她至少有能力不去背叛自己的良心。
“是啊,你说的不无道理。”扎拉说,“我们每拿一份年金,背后就会有很多人挨饿。我们披著光鲜的外衣,活成了凡人的负担可他们为什么要承受这份负担?为的不就是让我们魔女能够保护他们吗?这是凡人与我们魔女之间的契约,无关高尚,更不是什么自我欺骗。这是交易,葛瑞丝,一项我必须完成的交易一一既然我收受了这份年金,那我就得对得起这笔钱,哪怕为此去死。”
“错了。”葛瑞丝语气很冷,“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对得起那笔钱,那就是一一带著那些可怜的凡人,归顺於开明而伟大的沙漠之主。”
“什?!葛瑞丝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简直你简直疯了——.”拉尼婭抿了抿唇,“归顺於一头龙?它只会张开它的嘴巴!把所有人都吞进肚子里!”
“可如果这头龙有办法同你交流,並且还愿意同你交流呢?”
葛瑞丝的声音带著一种诡异的诱惑,让扎拉和拉尼婭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
“就像我刚刚说得,凡人可以替圣都耕地,那他们也同样可以替沙漠之主蓄养牧群,而我们魔女,则可以为这些凡人和沙漠之主,架起沟通的桥樑。”
“沟通什么?“扎拉隨之反驳:“沙漠之主毁过巴迪亚一次,並且还在不久前还引发过一场堪称浩劫的洪灾,这可不像有意与我们沟通的做派。说穿了,即使拥有魔力,他的骨子里依旧还是头破坏成性的龙,一个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怪物!”
“是,那场洪水让很多人丧了命,可反过来说,那场洪水也让很多人为之受益。”
“哈,”拉尼婭无力地冷哼了声,“受益?受益在哪?我只看到满大街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他们的眼窝深陷,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空壳,还有他们亲人那无处安放的尸体,在烈日下膨胀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算哪门子的受益?”
“受益在他们失去了贵族与魔女的锁,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与解脱。这些活下来的人,他们一无所有,却也再无所负,同时他们也该意识到了一一魔女根本就靠不住。”
“不管是圣都编织的谎言,还是他们对魔女的盲目崇拜,都会被那场洪水冲刷得一乾二净。他们终於可以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挣扎,不再被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所束缚。他们会明白他们不欠我们什么,而我们也不再欠他们什么。这对我们都好。”
“我们都得为自己想想办法想想我们未来该怎么活下去。”
另一个魔女突然出声,扎拉和拉尼婭不认得她,只知道葛瑞丝管她叫维罗妮卡。
她的眼神比葛瑞丝更加黑暗,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
“在未来,这个世界终会被一头龙王收入囊中,魔女也好,凡人也罢,我们最终都只会是这头龙王的一个註脚,是宏伟图景中的一粒尘埃。与其被无情地碾碎,不如主动选择自己的位置。做的僕人,总比做一具被遗忘的户骨要好。”
“一天时间。”葛瑞丝伸出一根手指,“我和维罗妮卡决定再给你们一天时间做最后的考虑。
现在,你们可以给自己弄点水喝了別想著在我们眼皮底下搞些什么小动作,你们能瞒不过我们的眼睛,同时也別忘记,死亡,就在这里等著你们,如果你们足够愚蠢,那它就会耐心地、无情地榨乾你们的生命。”
话音落下,她们就此离开,地穴里迴荡著她们离开时的脚步声。
拉尼婭和扎拉尝试凝结水元素,好好润润嗓子。出乎意料的是,葛瑞丝和维罗妮卡,这两个强大的大魔女,確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暂时放鬆了对水元素的管制。一丝微弱的湿气在她们指尖匯聚,凝结成几滴混杂著沙尘的泥水,带著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即便如此,那份甘霖也如同久旱逢甘露,带著一丝苟延残喘的希望。她们贪婪地將那几滴水送进嘴里,虽然无法解渴,却也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慢慢的,天色暗了下来。头顶那道刀口般的天光渐渐黯淡,地穴里终於不再那么炎热,少了那份白日里足以將骨头都烤酥的残酷。然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还是一样粘稠与沉重,仿佛有无形的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並未带来安寧,反而让绝望的滋味更加浓郁。
拉尼婭的身体虚弱地蜷缩在角落,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葛瑞丝的话语像毒液般在她心中蔓延,腐蚀著她曾经坚定的信念。
“扎拉..”她的声音带著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说我们是寄生虫.而之前—之前我还幻想要用我的年金买条裙子。”
“別去想那些了,拉尼婭。”
“我偏要想,”拉尼婭说,“我是寄生虫,你也是寄生虫。”
“喉—我该说你什么好。”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真的就干坐在这里等死吗?”
“那你想怎样?大喊她们的名字,向她们投降?”
“我—我不知道。”拉尼婭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果然还是有点怕死。”
“我也怕,所以你別死在我前头,那样我会更害怕,搞不好真会叫我举手投降。”
“哦,你这没用的傢伙。”
“谁哭鼻子谁最没用。”扎拉继续著这种无意义的斗嘴,试图用语言的交锋来转移注意力,让拉尼婭从那无休止的自我遣责中解脱出来。
果然,拉尼婭立刻便张嘴反驳:“我没哭!”
“要是没哭,就陪我一起想想自己的遗言。“
“.—遗言。”
“我准备用《言》里的一句话作为自己的遗言。那句话我从小背到大,直到今天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现在,它会成为我临走前,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风在扎拉指尖凝结为刃,在地面的岩石上磨出痕跡:
有两种人看见黑暗。一种人,选择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因其以为黑暗是永恆的。另一种人,选择在黑暗中点燃自己,因其知晓,即使是瞬间的光,也已证明黑暗並非全部。
她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把这段话清晰且完整的刻在石头上,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拉尼婭已经睡著了。
这傢伙的睡相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而且大概是因为压力太大的缘故,慢慢又开始说起了梦话。
要问她做了什么梦,其实也很容易猜到一一她肯定是梦到了那个用剑屠龙的男人,梦到他不顾他那女主人的反对,千里迢迢地跑来,像一个传说中的骑土,只为拯救她们这两个困在囚笼中的魔女。
这种状况下还能做这种梦真是有够压抑的。
扎拉摇了摇头,等著太阳升起。
当破晓的微光终於透过狭窄的裂隙,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地穴深处的黑暗时,她才叫醒了拉尼婭。
不知为何,醒来后的拉尼婭表现出莫名地激动,“扎拉,跟你说件事,我—我梦到了—“
“嗯,知道你做春梦了。”
“什么春梦!我梦到的是爱莎!”
“是吗。我就当是这样吧。”
“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我的的確確梦到爱莎了,她说———.她说———”
“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会来救我们,要我们多撑一会儿。”
“多撑一会儿可是今天就是我们的死期。”扎拉抬起头,目光透过那道裂隙,望向头顶已然明亮的天空。
“我知道,但我们可以———
“够了,拉尼婭,我真是看错你了。”扎拉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眼神也难掩失望,“怕死就怕死,何必在我面前编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以为我会被你这套鬼话矇骗,然后抱著虚无縹緲的幻想聊以自慰吗?”
“我没编!我发誓!”拉尼婭挣扎著想要靠近扎拉,却因为虚弱而摔倒在地。
“算了吧·—光是说自己梦到爱莎就够荒谬了。”
扎拉没有去扶。她看著拉尼婭无力地抠抓著地面的沙砾,看她指甲里嵌满灰尘,挣扎著弓起身“你再想想。”拉尼婭继续解释:“我们之前不是、不是给那个人送给过一包香囊吗?爱莎说她就是通过那包香囊里的魔力联繫上的我。”
“那爱莎怎么没联繫我?”扎拉反问。
“大概是因为你不够討喜。”
“毫无说服力的理由。”扎拉摇摇头,“不过,我可能已经想到原因了。你因为压抑过头,所以梦到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又似乎真的和爱莎存在著某种联繫也就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