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王巢
烈日下的风沙仿佛有意识般在荒野中游走,捲起亿万颗细小的砂粒,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看沙丘的斜坡,带来阵阵狂躁的嗡鸣。
这股惊人的力量將整片荒原搅得天翻地覆,肆无忌惮地带看那被烈日烤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空气一併掀起、翻滚、扭曲。
在这片被混乱和狂热统治的金色炼狱中,那片被前人称作“神之泪”的绿洲此刻显得愈加渺小、可怜。
它像一颗镶嵌在焦土上的、摇摇欲坠的翡翠,环绕著它的那些坚韧的耐旱植物一一那些在绝望中学会生存的生命,此刻正在狂风中绝望地摇曳,它们细小的叶片发出啪的破碎声,仿佛隨时都会被连根拔起,被捲入无尽的虚无。
曾经,它们听到过另一些声音:沙狐轻盈得几乎不可察觉的脚步声、沙蜥在被晒得滚烫的岩石上疾行的“沙沙”声、以及夜间沙鼠挖掘巢穴的穿声———
但现在,所有这些微小的生命之歌,都被风的咆哮彻底吞没,只留下几道短暂而扭曲的沙痕,像是生命曾经存在的潦草证据,很快又被新的风沙掩埋,如同从未存在过。
而在这浩瀚荒原的中心,一个有著惊人大小的空洞,正隨著狂风吹走砂石,突兀地显露出来,就像荒原对天空张开的巨大之口,贪婪地吞噬看光和热。
任何稍有灵性的生物都能感受到它那股吞没风声、扭曲空间的恐怖威力,唯恐避之不及。
它好似深不见底,即使是这种程度的狂风,似乎也无法將噪音传入洞穴深处,仅仅只在洞口徘徊了数尺便迅速衰亡。
但最终,洞穴深处的寂静,还是被一种沉重的、源自胃囊的空虚感打破了。
飢饿提醒,他该醒了。
渐渐甦醒,身体如同一块被缓慢加热的巨石,从彻骨的寒冷中回温。那颗怠惰许久的心臟开始激烈跳动,令热量在沉寂已久体內一点点蔓延。
最初醒来的感官並非视觉,而是触觉。
覆盖全身的、如同甲胃般的鳞片。他能感觉到身下沙丘的每一粒沙的细微流动,每一次摩擦都带著微弱的、令人烦躁的痒意,仿佛有数千万只虫子在他的鳞片间蠕动。
然后是飢饿。
这古老的本能就像一团纯粹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它从胃囊深处升起,沿著血管与神经疯狂燃烧。它不讲道理,也不容抗拒,只是一种赤裸裸的需求,提醒他:该进食了。
沙漠之主缓缓抬起盘绕在巢穴深处的庞大头颅,那对熔金般的竖瞳在地下永恆的黑暗中闪耀开来,如两道微光划破漫漫深渊。他的鳞片在光影之间微微反射出古老沙漠的色泽,灰褐交织、金红点缀,像是流动的岩浆,在飢饿的驱使下,他庞大的身躯开始滑动。鳞片与装饰龙巢的发光晶石相互摩擦,发出如同冰河移动般沉闷而悠长的声响,震落了穹顶上的岩石碎屑。
很快,他穿过肃穆而空旷的主巢,进入了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分巢。主巢適合沉眠:
乾燥、寧静、时间在这里几乎凝固。分巢则充满了生命的温热与粘腻气息,每一寸岩壁都被潮湿的黏液覆盖,唯一还算乾净的地方,是旁边那条无声流淌的地下暗河。它曾滋养著喜暗的菌类与植株,也曾供他解渴。而如今,它被別的生命玷污了。
那些白蚁。
在沙漠之主被魔女们联手驱逐的这一百多年,纯白蚁后福蕾吉纳的后代已將它们的触角伸向了这片沙漠,並將沙漠之主年轻时掘出的巢穴据为已有。
这无疑是种冒犯,也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偿还。
沙漠之主微微张口,吐出一口原不属它的魔力气息。
十数只白色巨蚁的触角瞬间凝固,节肢停止了颤动,复眼中的光芒由警戒转为彻底的空白。它们趴伏在地上,姿势近乎恭顺,仿佛在迎接它们的君王。
可沙漠之主的移动没有丝毫停顿。
他碾过它们,让它们几丁质的外壳与酸性的体液被一同挤压成一滩滩模糊的肉糜,黏糊糊地涂抹在地面和他下腹的鳞片上。
真好。
百年来积累的压力正在以这种原始的方式缓解,但这还不够,渴求更多。
洞穴深处传来新的迴响。顷刻之间,成千上万的白色巨蚁如一道破闸而出的雪潮,从黑暗的喉管中喷涌而出。它们骨白色的节肢以一种癲狂而统一的频率敲打著石壁,无数个点击声交织成一曲刺耳至极的噪音,那声音里没有混乱,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秩序感,仿佛是一场献给未知神祗的、狂热的礼讚。
沙漠之主的竖瞳在黑暗中闪光。渴望衝进去,用身体去粉碎这白色浪潮,把巢穴洗净,但他那並不算多的理性时刻提醒看,最好別这么干。
因为如果他这么干了,那就只能自己去照顾那些蜜虫了。
他曾费时间观察这些丑陋、软弱、毫无智慧的虫子。它们被蚁群驯化,退化成仅会分泌蜜露的机器。多么奇妙的奴役:一个物种以绝对的掌控驯化另一个,从而获得稳定而甘甜的食粮。
这种秩序让沙漠之主既好奇又钦佩。
想到这里,沙漠之主那巨大的、充斥看毁灭欲望的身体僵在了原地。本可以碾碎数千冒犯者,却必须为几十只蠕动的蚁虫而克制。这是一种屈辱,毋庸置疑。但为了那一口蜜露,暂时的屈辱——尚可忍受。
微微低头,克制地探出长舌,捲起十多只巨蚁。
温热、滑腻的质感在舌尖上爆开,酸液与甜美的体浆交织,还带著蚁尸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所留下的余韵。飢饿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舒缓感一一那股从躯体深处升起的懒散暖意,让鳞片微微舒张,如同卸下无形咖锁。隨后,他从喉间发出低沉震颤,宛如沙暴前的闷雷,携带魔力余波,命令蚁群退开。
绝大多数巨蚁遵从了这至高的意志,它们机械而顺从地移动著,为他留出通往蚁后巢室的通道,剩下少数依旧挡在原地的巨蚁,则被他无情拍碎。
袍再度感到烦躁。
绝大多数巨蚁顺从,剩下的则被无情拍碎。沙漠之主感到烦躁,心知那只蚁后魔力迅速增长,终有一天,整个蚁群將脱离掌控。儘管这些微小虫子无法直接威胁他的不朽躯体,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压倒了一切:那些蜜虫要怎么办呢?
百年前那场失败的捕食行动已经让沙漠之主意识到,那股源自血脉、永无足的飢饿,迟早会將他引向命定的毁灭。如此强烈的飢饿感,註定会让丧失理智,进而做出致命的误判。他必须寻求一种风险更低、更可持续的进食策略。
他想到人类和魔女,想到可以將他们驯化为一种新的蜜虫。
带著这种盘算,沙漠之主来到分巢的巢室。
巢室中央的蚁后盘踞如一座白玉丘陵,肿胀的腹部表面布满蠕动的纹路,每一次收缩都挤出乳白的卵液,顺著退化节肢间的沟槽滑落,发出湿润的啪嗒声响,像沙漠中罕见的露珠砸在乾裂的泥土上。
它没有移动的能力,只有那对复眼在肿胀头颅中转动,磷光黯淡而警惕,触角无力垂掛,末端抽搐著感知入侵者的气息,却无力抬起。
下个瞬间,它的腹部又猛地一胀,喷出一长串晶莹的卵粒,滚落在地面上。这些卵粒大如珍珠,表面裹著一层薄薄的黏膜,在微光下闪烁著奇异的光泽,隱隱能透出內里正在发育的、细微的蠕动。这些並非用於繁殖兵蚁或工蚁的卵,而是特化的、专门用於饲餵蜜虫的营养卵。新的蚁后已经演化出了独特的能力,它能以其独特的魔力,从深层的沙土和岩石中直接取营养和能量,再將其转化为这些营养卵,进而餵饱蜜虫,最终餵饱它的整个蚁群。
若非沙漠之主的归来,它的白色王朝必將在巴迪亚的沙漠之下,以几何级数迅速扩张o
沙漠之主低下头,用那熔金般的竖瞳冷漠地打量著这些卵粒,隨即发出了一道魔力讯號。
巢室角落里,许多专司餵养的工蚁立刻接收到了命令。它们簇拥上前,用触角轻柔地触碰卵粒,確认其状態,然后用上顎將其小心翼翼地捲起,转身,沉默而高效地携带至一旁另一个养蜜虫的巢室。
那里的洞壁上,附看看数百个臃肿、半透明的肉袋。那些便是蜜虫。它们没有腿,没有眼晴,甚至没有清晰的身体分节,只有一个已经退化到极限的、针状的口器,证明它们曾经是独立的生命形態。
而如今,它们不过是被固定在岩壁上的、活著的酿蜜工具,被蚁群用一种混合了唾液和粪便的分泌物牢牢粘住,终其一生,都无法移动分毫。
工蚁们熟练地爬上岩壁,用触角以一种特定的频率轻敲蜜虫的躯体。这是餵食的信號。那些肉袋本能地回应,伸出它们那细长的针状口器。工蚁隨即將蚁后的卵粒送到它们的嘴边,让它们贪婪地吸食卵粒中甘美的养分。
片刻之后,当蜜虫吸饱了养分,它们臃肿的身体內部开始发生奇妙的转化。数滴浓稠如琥珀、又带著一丝诡异绿色的胶质,从蜜虫的口器中被反芻出来,凭藉其自身的黏性,像一颗颗饱满的泪珠般掛在那里。
另一批早已等候在旁的、体型更小的工蚁立刻上前。它们將那些“蜜胶”完整地取下,储存在顎下的一个特殊囊袋中,隨后转身来到沙漠之主面前,姿態谦卑地將顎下囊袋中的蜜胶吐在他面前。
不必多说,这些绿色蜜胶积得越多,未来飢饿的巨蚁就越多,但对沙漠之主而言,这不过是微末之事。
袖张开巨口,舌尖懒散捲起蜜胶吞下,直到略感满足才依依不捨地离开。反正这些虫子饿了会自相残杀,而且让它们到死也不会去伤害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蜜虫。谁会在乎这些虫子的死活?
该思考另一件事了。
虫胶带给的安寧只有短短一瞬,他开始回忆百年前那场耻辱的记忆。
那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失败。他的鳞片被撕裂,血肉被烤焦,近乎不朽的生命力如同漏沙般快速流逝,这让他无比深刻认识到何为死亡。
於是一个念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那时占据了破碎的意识:他需要一个继承者,一个真正拥有魔力的继承者来为復仇。
为此他不惜在狼狐逃脱后的第一时间,便尝试同数条最为强壮的母龙一起延续的生命。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有一枚龙蛋经受住了考验,没有因过分富集的魔力而变异天折他滑动身体,朝某个方向前进。那是一个由他亲手开凿的、最为隱秘的孵化室。整个房间的地面与墙壁,都镶嵌著他从各个龙类巢穴与陨石坑洞中搜刮来的、最大、最纯净的魔力晶石。
这些晶石散发出的魔力能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巨大的能量场。
而在能量场的中央,静静地躺看一枚龙蛋。
那龙蛋惊人的大,透过蛋壳,可以隱约看到內部蜷缩著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
这是的后代。是下一代的龙王。
“”静静地凝视著那枚蛋。
曾几何时,凝视它会给“”带来一种本能的、传承的满足感。
但现在,康復了。他的力量正在一天天重回巔峰。当他再次以一个强者的姿態来审视这枚蛋时,那种满足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原始、更具攻击性的本能。
威胁。
“”能感觉到蛋里那个生命的脉动,强壮、有力,充满了潜力。那股力量,与自己同源,却文带看一股新生的、桀驁不驯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这枚蛋,正在贪婪地吸取著周围晶石的能量,吸取著他巢穴里的能量。
它在成长,在变强。
“他”的竖瞳微微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