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3章 柳氏承缘启玄都
    柳家二爷的虬髯须发微微颤动，一双虎目圆睁，竟似被钉在原地。
    他喉头滚动数下，终是疾步上前，袍袖翻飞间已深深拜伏在地：“陈前辈驾临寒舍，晚辈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一拜如巨石投湖，周遭修士无不倒抽冷气。
    柳氏新晋元婴老祖的亲子何等尊贵，暂且不论其身份，单是金丹后期修为，便已经足够在江都府开宗立派了。
    此刻竟对这道人执晚辈礼，连自家长袍沾了青砖浮尘也顾不得拂拭。
    “陈前辈？这是哪家高人？”
    正当众人暗自思忖眼前人身份之际，陈沐广袖轻扬，一缕清风已将人托起：“不过随缘而至，何须多礼。”
    他又看向了那名露怯女童，轻笑着说道：“佑宁，这小童予你饴，你是接也不接？”
    或许是感受到众人目光相聚，女童越发紧张，不过相较于方才，却夹杂着一抹不好意思。
    一旁的石央佑安聪敏，格外察觉到随着陈沐问话，一旁的黄大春夫妇是大气也不敢喘。
    他心下一软，犹记得父母在世时，也是这般视他兄妹为全部。
    他轻轻拍了拍女童的头顶：“阿妹……”
    女童这才抬起头，指尖微颤着接过果，细若蚊蚋道了声：“多谢。”
    陈沐见状轻笑：“倒是个赤子心性。”
    这话似说稚子，又似在说女童。
    脸色煞白的黄大春夫妇这时总算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一步将儿子拉了回去。
    黄大春还要再拜赔礼一声，却被陈沐轻轻挥手阻住，道了声：“既是有缘，便随我一并入府罢。”
    “什么？”
    黄大春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还是美妇人转瞬面露惊喜，忙催促着他拜谢，他这才如梦初醒，铁塔般的身躯伏地时震得青砖嗡鸣。
    此番入府时机非同寻常，须知柳真人正在内府待客，若能趁此机缘随行谒见，其中裨益当如江海滔滔不可尽数……
    环顾四周，但见众人目露艳光，那些灼灼视线几乎要将人衣衫燎出洞来。
    更有数人交头接耳，惊疑这道人怎有决断之权，竟能代主家允准入府？
    柳家二爷却是做出了回应，凝目细观黄大春面容，拱手问道：“可是天马门同道？”
    “正是！在下天马门主黄大春，柳二爷竟识得……”
    黄大春慌忙还礼，话音未落便被柳二爷含笑截断。
    这位“世家贵胄”轻挥广袖，立时有青衣小厮引着天马门三人往垂门去。
    而柳二爷竟亲自随侍在陈姓道人身后，步履恭谨宛若童子随师，袍角始终落后半步。
    满庭宾客见此情形，惊诧更甚先前。
    忽有人压低嗓音道：“莫不是碧落潮生阁那位……”
    未尽之语宛若惊雷掠空，瞬间震慑全场。
    众人再观黄大春时，眼中已不只是艳羡，更添三分酸涩妒意，这般机缘，怎就落在此人头上？
    黄大春朗声大笑，望着眼前笔直的青石官道，周身经脉如沐春风般畅快，顺手将幼子高高举起，在稚嫩面颊上重重一啵。
    却见孩童乌瞳凝若寒星，直勾勾盯着前方。
    他顺着视线看去，恰逢那名女童也稍稍回首看来。
    他不禁一怔，眸光流转陷入沉吟，俄顷，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稚子屁股，道了声：“人小鬼大！”
    当下携着家眷随柳府青衣侍从转入内府，徒让众人艳羡视线相随。
    而那名一早发难的青冠修士此刻面色青白交加，虽无人上前问责，可方才自己跳梁小丑般的做派早被众人看在眼里。
    而他本欲借机攀附的盘算落空不说，反被当众晾在阶前。
    他缓缓转首看向四周，发现众人都避他三尺以外，只得鹌鹑般缩紧脖颈，踩着墙根阴影仓皇遁去……
    柳氏内府正厅，穿枣红比甲的丫鬟们端着描金漆盘穿梭如蝶，奉上一杯杯酒水。
    主位上身着暗金松纹锦袍的柳鸿云手执玉盏，正与前来贺寿的李空洪等人谈笑风生，广袖随着手势轻摆，雪色长髯在熏风里微微飘动。
    场间欢笑一片，虽尚未举宴，但气氛已然融洽。
    这时忽见廊下珠帘急卷，一名玄衣子弟疾步趋入正厅。
    眼见老祖跟前围得密不透风，少年急得额角沁汗，竟顾不得礼数扬声唤道：“族主——”
    下一刻，满堂笑语骤歇，李空洪等人立时退开三步。
    柳鸿云眉峰微蹙，而待那子弟附耳低语数句后，便见这位执掌柳氏数百载的元婴真人竟霍然起身，神情振奋，阔步流星走下高台：“还不快快随我相迎！”
    满室子弟慌忙整冠列队，倒叫李空洪等人面面相觑，不由暗忖，这是何人来了，竟让柳鸿云如此相迎？
    他们虽不明就里，却都默契地整肃衣冠随行而出。
    不管是何人至此，既然连柳鸿云都这般作态，他们这些晚辈倒也不好稳坐高台……
    浩浩荡荡的一行“江都话事人”迤逦而出，迎至正厅外百步青石道。
    恰在转角处，一袭素色道袍倏然映入众人眼帘。
    步履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如被无形丝线牵引，齐齐凝注在那道人身上。
    廊下金丝雀也忽地噤声，唯闻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
    “陈前辈！”
    柳鸿云明显激动的多，脚步不停，直至迎到陈沐近前深施一礼：“上次一别，再无缘面见前辈，不知前辈近来可好？”
    陈沐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而后道：“今日适逢柳家主寿辰，陈某自当略表心意”
    他广袖轻振，一方青玉丹瓶自其袖中飘然而出，瓶身流转的碧色映得众人须眉皆翠。
    “此乃碧落潮生阁独门炼制的青尊丹，权作贺仪，柳家主莫要嫌弃才是。”
    陈沐声线清泠似山涧击玉，倒显得那悬浮半空的丹瓶不过凡物。
    然则李空洪等人早将双目瞪得眦裂，喉结上下滚动如吞炭火。
    须知此丹以道痕为引，辅以三十六味灵木淬炼，是此界为数不多以道痕为主材炼就的丹药。
    珍贵程度，犹胜极佳道痕！
    只此一言，便已经道明了其价值。
    而能拿出此物为寿礼，眼前道人的身份也清晰起来。
    当是那个促成柳氏今日盛景的上宗真君……
    “陈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能来，便已经是给了老夫极大的殊荣了。”
    柳鸿云亲手接过丹瓶，而后当即侧身亲引：“前辈请！”
    话音未落，李空洪等一众修士如退潮般分立两列。
    陈沐自不会行喧宾夺主之事，于是随主人在正厅稍作寒暄后，便以目示意柳鸿云离席。
    柳鸿云也是通透之人，当即使了个眼色让侍者退下，引着陈沐转入后堂静室。
    待童子奉上灵雾茶，方才拱手问道：“前辈此番突然造访，可是有要事相商？”
    陈沐轻抚茶盏，氤氲水汽中笑意清浅：“确有一事与柳家主商量。”
    柳鸿云神色一正：“前辈尽可言来。”
    陈沐轻叩案几，候在屏风外的石央兄妹便应声而入。
    他轻笑道：“柳家主且看这二人如何？”
    柳鸿云先前只当是寻常道童，此刻闻言暗惊，当即凝神细观。
    但见那对兄妹虽未入道，周身却隐有灵气流转，细看之下不禁拊掌赞叹：“璞玉浑金，道骨天成！这般资质，便是放在大江阁也是拔尖的……”
    先前石央佑安曾言及资质不比石央纵天，可也要看看石央纵天是何人，能在道韵有缺的小界中修至问道之境，尽管有着蓝颜提点，但资质也可见一斑。
    兄妹二人虽稍逊半分，可在柳鸿云的眼中，已然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奇才。
    陈沐颔首一笑，道：“既如此，便让这对璞玉入贵府门墙可好？”
    闻得此言，柳鸿云又一次霍然起身：“前辈此言当真？”
    他极为意动，当今柳氏元婴世家的雏形初现，正是羽翼渐丰之时。
    若能揽下眼前两个资质出色的兄妹加以培养，无需多少年，他们说不定便可撑起柳氏大旗。
    他余光扫过静立如松的兄妹，心头已转过千百个念头。
    至于异姓入谱的顾虑早被他抛诸脑后，暗道待其长成时择柳氏俊彦联姻，何愁不能血脉交融？
    届时既有抚育之恩，又结秦晋之好，又与嫡系子弟何异？
    陈沐却神色不动：“柳家主勿要应得如此急切，此事关重大，还须三思而行，方不负这双修道良材。”
    柳鸿云心里咯噔一声，低声问道：“前辈言下之意……莫非他二人另有隐衷？”
    陈沐点了点头，当即将其中因果牵扯与他说了个明白。
    “出身小界，异族附庸，得外界大能传承……”
    柳鸿云每听一句，掌心便多渗出一层冷汗，这听上去……怎么这般玄乎？
    若不是眼前人是陈沐，他怕是连信都不会信……
    陈沐没有着急催促答案，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而石央兄妹也垂手恭立，少年眉峰微蹙，静静等待结果。
    未有多时，眸光几度明灭的柳鸿云眼底归于沉静，神色肃然道：“我柳氏虽非显赫门庭，然蓬蒿之间亦有凌霄之志。”
    “他们兄妹二人是命缠诸多因果劫，可也恰恰证明了他们前途无量。”
    “陈前辈将他二人送至我柳家，是对我柳家的看重与恩惠……”
    他稽首一礼，认真说道：“若他二人愿意，老夫自当以心血养育……”
    陈沐唇角微扬，着重看向石央佑安：“尔等可愿留此修行？”
    石央佑安在来前就已想好，以他们兄妹的处境，哪有什么选择余地？
    再者说，陈沐当不会随意选择，柳氏已是眼下最为合适的选择。
    念及此处，他朝柳鸿云拱手一礼：“小子佑安见过家主。”
    石央佑宁紧随其后，小声复述一遍。
    柳鸿云见状拂须大笑，亲自将二人扶起，轻声道：“何须拘礼？往后唤声柳爷爷便是……”
    了却一事，陈沐心下也是一缓。
    片刻后，柳鸿云召来侍从吩咐道：“且引他二人至偏殿候着，待寿宴开席时，老夫自当携其示于江都群修，也好教同道知晓，自今日始我柳氏又添两位少年俊彦……”
    临行之际，石央佑安忽而双膝及地，对着陈沐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言辞恳切：“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得拜谒仙颜，唯愿真人云程发轫，道体安康……”
    陈沐袍袖轻拂，一缕清风徐涌将少年托起：“潜心修行，自有重逢之期。”
    少年眼眶微红，郑重其事地牵起幼妹退出门去。
    柳鸿云望着少年背影频频颔首，似是对这般赤子心性颇为中意。
    陈沐笑了一笑，话音忽转道：“还有一事……”
    柳鸿云神情当即一整，拱手聆听。
    “柳家主可知何处有妖气与灵机并存之地？若是无主荒域更佳……”
    陈沐缓缓道出所求，此间事了，当务之急便只剩孵化那蓝凫胎卵。
    据他推演，这枚沉寂万载的胎卵需得在妖灵二气交融的宝地慢慢温养，方能不损本源。
    只是这般温养动辄经年累月，若是无主之地，也可免去诸多纷扰，方为上选。
    柳鸿云闻言陷入沉吟，指节无意识叩着案几。
    青州地脉虽灵泉遍布，可妖氛早被仙门涤荡殆尽，纵是碧落潮生阁豢养的青木蛟，亦是驯化过的灵兽，到底不合所需……
    他思忖良久，最后缓缓回道：“陈前辈，若按您所说要求，东都怕是不行，不过毗邻的玄都，倒似符合前辈所求。”
    “玄都？”
    “正是。”
    柳鸿云点了点头：“老夫眼界有限，也不知玄都具体情况，可那处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界，道统驳杂如百川汇流，更有妖修自封山君水伯，前辈若往玄都，或能得偿所愿……”
    陈沐垂眸不语，玄都种种他自然比柳氏家主更了然于胸。
    原想着就近解决，如今看来终是要走这一遭。
    “也罢……”
    想到这，他长身而起，取出一枚传讯玉符：“柳家主，日后若有要事，可执此符传讯。”
    柳鸿云心中大喜，原本以为柳氏与对方的仙缘已尽，不曾想今日因那兄妹二人又续上了。
    他当即郑重接过玉符，再抬首时只见雕窗棂透进的天光，案上茶烟袅袅，哪还有道人踪迹……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