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世代镇守云南,是大明皇帝最信任的藩篱。
    可如今,这道藩篱之外,突然出现了一头比任何敌人都可怕的猛虎。
    这头猛虎,还是皇帝的亲儿子!
    沐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该怎么办?
    上报朝廷?万一这是皇帝默许的呢?
    他一个外姓藩臣,去告发一个亲王,那不是找死吗?
    到时候皇帝为了皇室顏面,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他。
    可如果不上报,万一琼王真的反了,那他沐春就是失察之罪,甚至是同谋之罪,沐家几代人积攒的功勋和荣耀,將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全家都要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前进是万丈深渊,后退是刀山火海。
    沐春只觉得手脚冰凉,冷汗浸湿了內甲。
    “大哥?大哥?”
    沐昂看著沐春变幻不定的脸色,焦急的喊了两声。
    沐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沐英的儿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绝不能自乱阵脚。
    “沐昂…”
    他沉声下令:“你立刻带一队精骑,沿著那陈氏逃来的路线去搜寻。如果我所料不差,暹罗国主应该也逃进我们境內了。务必找到他,把他带来见我!”
    “是!”
    沐昂领命而去。
    “来人……”
    沐春又对亲卫道:“去请安南国主和上皇过来,本侯要亲自见他们。”
    片刻之后,陈日焜和他的父亲被带到了沐春面前。
    两人一见到沐春身上那代表著大明顶级公侯的麒麟补服。
    立刻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黔国公!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陈抱著沐春的马腿,哭得涕泪横流:“我安南陈氏,对大明忠心耿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不敢有丝毫懈怠啊!”
    “可那朱桂,狼子野心,他嫉妒我安南富庶,竟捏造罪名,说我们袭杀汉人,派那杀神蓝玉,夺了我们的江山,杀了我们的臣民!国公啊,我安南数百万生灵,如今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求国公上奏天听,请大明皇帝陛下,为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藩属,討回一个公道啊!”
    陈氏父子哭得情真意切,將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忠心耿耿却惨遭奸人迫害的形象。
    沐春翻身下马,扶起二人,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信了七分。
    他太了解蓝玉了,那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杀神,除了太祖皇帝,谁也管不住。
    如今他跟著朱桂,做出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正当他安抚陈氏父子时,沐昂带著一队骑兵飞奔而回。
    在他身后,跟著的正是形容枯槁的兰甘亨一行人。
    兰甘亨一见到陈日焜,两人对视一眼,隨即像是找到了组织。
    抱著一起又是一阵痛哭。
    等沐春问起情由,兰甘亨的说法与陈氏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蓝玉的军队是如何用火器摧毁了他的象兵。
    是如何残忍地屠杀他的子民。
    最后,他也像陈氏一样,跪在地上,恳求沐春向大明皇帝稟报。
    严惩逆王朱桂。
    两个邻国的国主,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却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沐春心中的最后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眼前这几个哭哭啼啼的亡国之君,只觉得天旋地转。
    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
    他根本处理不了这种事情啊!
    这一刻,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两个亡国之君,一个安南陈氏,一个暹罗兰甘亨,此刻正跪在他的面前,哭得撕心裂肺。
    藩王朱桂,国公蓝玉。
    一个是大明圣上的亲儿子,一个是开国第一等的杀神。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在南边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转眼之间就灭了两个国家。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边境衝突,这是在开疆拓土,更是在挖大明的墙角。
    沐春原本是奉了朝廷敕令,准备找个由头敲打一下日渐不安分的安南陈氏,將这片土地彻底纳入大明版图。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手,就有人替他把活儿干了。
    而且干得这么彻底,这么不留后路。
    现在,安南和暹罗的烂摊子,连同这两个烫手的国主,全都砸在了他的手里。
    他该怎么办?
    將实情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控告琼王朱桂擅开边衅,图谋不轨?
    沐春不敢。
    他沐家世代镇守云南,靠的是什么?
    是父王沐英留下来的忠心和圣上的恩宠。
    他一个外姓藩臣,去告发一个手握重兵、圣眷正浓的亲王,这是嫌命长了。
    万一此事背后有圣上的默许,他这封奏摺递上去,就是一封催命符。
    皇帝为了皇室的顏面,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他沐春。
    可若是不报,將此事压下来,就地遣散这两个亡国之君?
    他更不敢。
    藩王灭国之事,动静如此之大,纸是包不住火的。
    一旦將来事发,他沐春就是欺君罔上,知情不报的大罪。
    甚至可能被扣上一个与琼王同谋的帽子。到那时,沐家三代人浴血奋战积攒下来的功业和荣耀,都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前进是刀山,后退是火海,他被死死地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大哥!大哥!”
    弟弟沐昂的声音將他从惊惧中唤醒。
    沐春看著弟弟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地上那两个还在哭嚎的国王。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沐英的儿子,是执掌大明西南军政的封疆大吏,他不能乱。
    “沐昂。”
    沐春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復了镇定。
    “大哥,你说。”
    “你立刻点齐三千精骑,不要走官道,从西边绕路,给我去一趟暹罗,再去安南故地。”
    沐昂一愣:“大哥,现在去那里做什么?蓝玉那个疯子就在那边,万一撞上……”
    “就是要你去看看,蓝玉到底在那边做什么,琼王朱桂又到底想干什么。”
    沐春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们灭了两个国,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光。你去找到当地的汉商,找到那些没死的土人,给钱,收买,用尽一切办法,给我问清楚,琼王到底有没有称王建制,他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他的船队又在哪里!”
    “记住,千万不能暴露身份,你此去,就当是去做生意的商队。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內,必须回来。”
    “死……也要把消息传回来。”
    沐昂看著兄长凝重的脸色,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大哥放心,我明白!”
    沐昂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去点兵。
    “老三!”
    沐春又喊过另一个弟弟沐昭:“你即刻返回昆明,坐镇大营,没有我的將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看好我们的粮草和家底。”
    “是,大哥!”
    兄弟二人领命而去,沐春这才鬆了一口气。
    他看著眼前这两个价值连城的“人证”。
    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走到陈氏和兰甘亨面前,亲自將他们扶起,一脸沉痛地说道:“两位国主请起,你们放心,此事体大,本侯绝不敢隱瞒。”
    “只是你们所言之事,太过骇人听闻,本侯需要派人核实一二,免得到时候在圣上面前说错了话,反而害了你们。”
    陈氏和兰甘亨连连点头,他们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沐春,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沐春便以此为藉口,在边境的军寨中停留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他好吃好喝地供著这两位国王。
    每日里好言安抚,实则是在为沐昂的秘密行动爭取时间。
    十天后,他估摸著沐昂已经深入暹罗境內,这才慢悠悠地带著陈,兰二人,以及他们那几十个残存的隨从,踏上了前往金陵的官道。
    这一路,他故意放慢了行程。
    从云南到金陵,数千里之遥,快马加鞭也需半月,他却打算走上两个月。
    时间,现在对他来说,是最宝贵的东西。
    出发的当天夜里,沐春在油灯下,亲自研墨,写下了一封奏报。
    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主观臆断。
    只是將安南国主和暹罗国主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誊抄了上去。
    奏报的结尾,他只写道:“臣沐春於边境遇安南、暹罗二国之主,其言辞恳切,泣血陈情,所诉之事,关乎国体,臣不敢擅专。”
    “现已护送二人启程,不日將抵京城,请圣上亲断。”
    写完之后,他反覆读了三遍,確认其中没有任何把柄。
    这才用蜡封好,交给了心腹亲卫。
    “加急,送往金陵,不得有误!”
    “遵命!”
    ……
    七天后,金陵,紫禁城。
    金陵寒意已深。
    御园中的梅却开得正好,暗香浮动。
    朱元璋穿著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背著手,站在一株盛开的红梅树下,考校著身边的皇太孙朱允炆。
    “允炆,咱问你,为君者,何为本?”
    朱允炆恭敬地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为君之本,在仁。行仁政,爱百姓,则天下归心,江山永固。”
    “仁?”
    朱元璋回过头,苍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咱当年领著一帮淮西兄弟,把蒙古人赶回草原,靠的是仁吗?”
    “咱杀了那么多贪官污吏,靠的又是仁吗?”
    “孙儿……”
    朱允炆一时语塞。
    “记住,为君者,本在察。察人心,察时势,察利弊。”
    朱元璋指了指那株梅:“这,好看,但它耐得住寒。却不如雪松。咱老朱家的江山,不能当这梅。要做,就要做那能顶风冒雪的松柏!”
    他拍了拍朱允炆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你的性子像你爹,仁厚,这是好事。但光有仁厚,坐不稳这江山。”
    “你那些叔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得多长个心眼。”
    朱允炆正要点头称是,一名內侍太监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手中高举著一卷用黄綾包裹的奏报。
    “陛下,云南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