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眉头一皱,从內侍手中接过奏报。看到上面“黔国公沐春”的字样,他神色稍缓。
    沐家的孩子,他信得过。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火漆,展开奏报,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御园里很安静,只有寒风吹过梅枝头的簌簌声。
    朱允炆站在一旁,看著皇爷爷的表情。
    他看到皇爷爷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慢慢变得凝重,然后,是难以置信。
    最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变得有些微微扭曲。
    “混帐……混帐东西!”
    朱元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份奏报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了两个字。
    “十三……”
    朱允炆心中猛地一咯噔。
    十三?十三叔朱桂?
    他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朱元璋:“皇爷爷,您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朱元璋没有回答,只是將手中的奏报猛地塞到他怀里,盯著他,那眼神,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剥。
    朱允炆被皇爷爷的眼神嚇得心惊胆战,他连忙低头看那份奏报。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朱元璋一样惨白。
    “藩王朱桂,召起大军,攻灭安南、暹罗二国……二国之主,泣血陈情,言殿下於南洋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怎么会这样?
    朱允炆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听从齐泰,黄子澄的建议,默许钱匀铁索横江,逼退十三叔的船队。
    当时,他只觉得是出了一口恶气,让这些拥兵自重的藩王叔叔们知道,谁才是大明未来的主人。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被逼退的十三叔,没有回自己的封地。
    反而掉头去了南洋,还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攻灭两国!
    这不是小打小闹,这是在建立一个国中之国!
    他这是要造反啊!
    “皇爷爷”朱允炆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一定是沐春弄错了,十三叔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
    朱元璋一把夺回奏报,猛的撕得粉碎。
    雪白的纸片在寒风中四散飘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咱的儿子,咱知道!一个比一个能耐,一个比一个心野!”
    朱元璋喘著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著:“咱让他去琼州,是让他给咱看好南边的门!不是让他去外面给咱另立一个山头!”
    他来回踱著步。
    愤怒,震惊,失望,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奏报上说,蓝玉的军队轻易就摧毁了暹罗引以为傲的象兵。
    奏报上说,朱桂在南洋,富可敌国,船坚炮利。
    朱元璋忽然停下脚步,他看著朱允炆,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件事情,允炆脱不了干係。
    若不是金陵城里有人逼得太紧,十三那性子,未必会走到这一步。
    但他现在不能说,更不能罚。
    “传旨!”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此事,在沐春和那两个国王到京之前,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违者,株连九族!”
    他想將这件天大的丑闻,暂时压下来。
    然而,他低估了这件事的衝击力。
    黔国公沐春护送安南,暹罗两国国王,千里赴京,向大明皇帝“鸣冤告状”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
    短短三天之內,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宫中传到了朝堂。
    又从朝堂传到了金陵城的街头巷尾。
    一时间,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琼王殿下在南洋造反了!
    这个消息,比当年三大案带来的震动还要巨大。
    那可是皇帝的亲儿子!
    一时间,流言四起,有的说琼王已经坐拥百万大军,马上就要从海路打回金陵。
    有的说燕王朱棣也已经起兵响应,南北夹击,大明危在旦夕。
    金陵城內的米价,一夜之间,暴涨三成。
    街头巷尾的茶馆酒肆,窃窃私语从未停歇。
    米价一日三涨,稍有家底的人家都开始囤积粮食,仿佛兵祸就在眼前。
    朝堂之上,气氛更是凝重如铁。
    文武百官们每日上朝,都觉得脚下踩的不是金砖,而是炮烙。
    他们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这位殿下,上有父皇恩宠,下有富庶封地,既无太子逼迫,也无兄弟构陷,他有什么理由要反?
    他远在万里之外的南洋,天高皇帝远,过得比谁都逍遥自在,为何要冒这天下之大不韙,行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举?
    百官想不明白,只能將一切归咎於琼王天性凉薄,野心过甚。
    於是,一本本请求严惩逆藩的奏摺,雪片般飞向紫禁城。
    然而,这些奏摺都如同石沉大海,那位高坐於龙椅之上的洪武皇帝,既不批覆,也不发怒,只是每日照常上朝,考校皇太孙的功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皇帝越是平静,百官的心里就越是发毛。
    这潭水,太深了。
    就在金陵城里的各种流言蜚语即將达到顶峰时。
    奉詔护送安南、暹罗二国国主入京的西平侯沐春,终於抵达了京城。
    只是,在进入京城的前一天,沐春在驛馆中。
    等到了一个他最想见,也最怕见的人。
    他的弟弟,沐昂。
    沐昂一身风尘,甲冑上还带著南方雨林的湿气,他冲入兄长的房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大哥,都查清楚了!”
    沐春屏退左右,亲自为弟弟倒了一杯热茶,沉声道:“说。”
    “十三殿下他已经拿下了整个安南和暹罗。”
    “蓝玉的大军势如破竹,確切消息,暹罗的象兵在一个时辰內就被火器打得全军覆没。”
    “如今,蓝玉的前锋已经杀入了占城国境,怕是整个中南半岛,都要改姓朱了。”
    沐春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
    蓝玉的本事,他清楚得很。
    “还有呢?”
    沐春问道:“最关键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沐昂咽了口唾沫,凑到沐春耳边:“大哥,我收买了一个从上京港回来的汉商,那人说琼王殿下正在筹备建国大典。”
    “哐当!”
    沐春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在地上摔碎。
    建国称帝!
    自立为王,要和大明分庭抗礼!
    沐春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
    ……
    奉天殿。
    大朝议。
    朱元璋身穿龙袍,端坐於九龙宝座之上。
    皇太孙朱允炆侍立在侧,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中满是紧张。
    大殿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在御阶之下,正中跪著两个身穿异国服饰的男人。
    正是安南国主和暹罗国主。
    隨著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这两个亡国之君仿佛得到了信號,同时匍匐在地,用带著浓重口音的汉语,哭天抢地地哀嚎起来。
    “陛下!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啊!您要为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藩属做主啊!”
    “我安南陈氏,世世代代尊奉大明为宗主,不敢有丝毫二心。可那朱桂,狼子野心,残暴不仁,他捏造罪名,派那杀神蓝玉,夺我江山,杀我臣民,如今我安南故地,已是人间炼狱啊!”
    “陛下!我暹罗国祚百年,从未得罪天朝,却遭此横祸。”
    “蓝玉的军队用妖火妖雷,毁我象兵,屠我城池,我暹罗数百万子民,正翘首以盼,等著天朝王师去解救他们啊!”
    两人哭得声泪俱下,將自己塑造成了最无辜的受害者。
    把朱桂和蓝玉描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这番表演,瞬间点燃了整个朝堂。
    兵部尚书第一个出列,义愤填膺地奏道:“陛下!琼王朱桂,擅开边衅,侵占藩属,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若不严惩,何以彰显天朝国威?何以安抚四方藩国之心?臣请陛下,立刻暂停北伐筹备,调集大军,南下征討逆王,以正国法!”
    “臣附议!”都察院左都御史黄淮直也站了出来,声如洪钟:“亲王谋逆,乃动摇国本之大事!其罪当诛!若不迅速扑灭,恐天下藩王效仿,届时四海之內,烽烟四起,悔之晚矣!”
    “请陛下出兵討逆!”
    “请陛下严惩国贼!”
    一时间,群情激奋,大殿之內,请求出兵的奏请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看来,这不仅是维护大明尊严。
    更是剷除一个巨大威胁的最好时机。
    然而,龙椅上的朱元璋却置若罔闻。
    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越过下方激动的群臣,落在了身边的皇太孙身上。
    “允炆,你说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朱元璋的声音瞬间让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储君的身上。
    朱允炆显然没有料到皇爷爷会在这时考校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出列,躬身答道:“回皇爷爷,孙儿以为,十三叔此举,虽有开疆拓土之功,却失了大国之体,损了皇室之德。”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我大明乃天朝上国,当以仁信立於天下。十三叔不宣而战,侵夺藩属,已是不义。”
    “若朝廷坐视不理,天下藩国將如何看待我大明?”
    “故,孙儿以为,当立刻下旨,召十三叔回京,当面申飭,令其归还安南、暹罗两国土地,並严惩其麾下主將蓝玉,以儆效尤。”
    “如此,方能保全我大明的上国体面,亦能让十三叔迷途知返。”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充满了儒家仁政的理想色彩,不少文官都暗暗点头,觉得皇太孙的处置,既保全了皇家的顏面,又彰显了大国的气度。
    朱元璋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若他拒不奉詔,又当如何?”